2022-09-28

传习录(卷下)

门人黄以方录

钱德洪序

心学之感召,讲学盛况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译文】

先生刚刚回到绍兴时,朋友前来拜见的非常少,后来,各地前来拜访先生的人日益增多。嘉靖二年( 1523 )以后,与先生比邻而居的人也变多了。例如天妃、光相等寺庙,每间屋子都是满堂济济,经常几十个人一起吃饭,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就轮流去小帐幕中休息,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山中的远近庙堂,大凡徒步能到达的,无不是志同道合的游学者的住所。先生每次登台讲学,前后左右坐着听的人,常常不下数百人,每天迎来送往,月月如此;甚至有的在旁边听讲了一年多,先生都不能完全记住他的姓名。每当分别的时候,先生都叹息着说:“你们虽然离开了,但是没有走出天地之间,若能志趣相投,即使我忘了你们的样子也无关紧要。”众学生每次听讲后出门,无不欢呼雀跃。我曾经听同门的前辈说:“南京讲学前,向先生求教的朋友虽然很多,但是没有像绍兴这样兴盛的。”


精讲摘要:

上面是钱德洪为黄以方录的《传习录》下卷写的序。通过这个序,我们能感受到阳明先生当时身处的环境。他的“感召之机”、锻炼人的地方、点化人的地方明显加强,气场越来越大。他不是教条的,一条一个样,他自己也快炉火纯青了。如果不是让先生去思、田打仗,他死不到那里,他在家里已经习惯了。去了思、田,气候不适应,到了就咳嗽、发烧,最后还添了严重的痢疾。他要是在越多讲几年学,心学就比现在高明、博大、精深,也就不会引起后来许多的歧义,这也是不由人啊。


批注:

①癸未。嘉靖二年(一五二三),阳明五十二岁。

②天妃。佛寺名。三轮执斋作天妣,山名。不知所据。日本注家从之。佐藤一斋谓“妃”当作“姥”,越山名。查天姥山在浙江新品县四明山之西南,离越甚远。


③光相。佛寺名。倪锡恩谓两寺在绍兴府内西南门内。未知是否。《全集》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序1(页十六上)云:“癸未已后,环先生之室而居。天妃、光相、能仁,诸僧舍,每丁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所,更番就席。”又云:“光相僧房。”(页十三下)则天妃、光相之为寺刹,无可疑矣。


④南镇。指会稽山。


⑤禹穴。参看第二四四条,注一。


⑥阳明洞。参看第二四四条,注一。


⑦参见《寄希渊·三》:”某无大知识,亦非好为人言者,顾今之时,人心陷溺已久,得一善人,惟恐其无成。期与诸君共明此学,固不以自认为嫌而避之。譬之婚姻,聊为诸君之媒妁而已。乡里后进中,有可言者,即与接引,此本分内事,勿谓不暇也。“(《全书》卷四)

又参见《寄杨邃庵阁老·四》:“近年以来,忧病积集,尫(wang)羸日甚,惟养疴丘园,为乡里子弟考订句读,使知向方,庶于保身及物,亦稍得效其心力,不致为天地间一蠹。此其自处,亦已审矣。”(《全书》卷二十一)


⑧南都。参看第三一二条,注七


⑨施本“申变”作“神变”。参见钱德洪《答论年谱书》:“师在越时,同门有用功恳切,而泥于旧见,郁而不化者,时出一险语以激之,如水投石于烈焰之中,一击尽碎,纤滓不留,亦千古一大快也。”(《全书》卷三十六《年谱附录》二)


⑩闾东本此下有一条,北大藏明本,置于《全书》最后一条,其文如下:

南逢吉曰:“吉尝以《答徐成之书》请问,先生曰:‘此书于格致诚正及尊德性而道问学处说得尚支离,盖当时亦就二君所见者将就调停说过,细详文义,然犹未免分为两事也。’尝见一友问云:‘朱子以存心致知为二事,今以道问学为尊德性之功,作一事如何?’先生云:‘天命于我谓之性,我得此性之谓德。今要尊我之德性,须是道问学。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孝;尊弟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弟。学问个孝,便是尊孝之德性;学问个弟,便是尊弟之德性。不是尊德性之外,别有道问学之功;道问学之外,别有尊德性之事也。心之明觉处谓之知,知之存主处谓之心,原非有二物。存心便是致知,致知便是存心,亦非有.一事。’曰:‘存心,恐是静中存养意,与道问学不同。’曰:‘就是静中存养,还谓之学否?若亦谓之学,亦即是道问学矣。观者宜以此意求之。”, (《传习录》北京大学藏明本)


此后门人黄以方录

 

【三一六】学思合一,知行并进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译文】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是说随时随地学习存养天理,可是他又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两种说法似乎不合。”

先生说:“《诗经》《尚书》等六艺都是天理的显现,字字句句都包含其间。研究《诗经》《尚书》等六艺,都是为了学存天理的,不是只有亲身去实践才是‘文’。‘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也是‘博学于文’的事。”

有人就“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这两句话也是有的放矢,其实思就是学。学习时有了疑问就需要思考。‘思而不学’说的是,有些人只凭空假想,要想出一个道理来,偏不在身心上切实地用功,学着存天理。把学和思当成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因此才出现‘罔’与‘殆’。其实所谓的思就是思自己的所学,原本就不是两回事。”


释疑:

本节上段讲的是为学“头脑及其次”的关系,也可以说是“道与术”的关系。重点理解“存”和“行”两字:存即复,或者彰显的意思。故“博学于文”,重点在于恢复,或者说彰显那本自具足的良知天理;“行”是指程度,即天理彰显的程度。《心经》所谓“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说我们要在明了天理,或说良知光明的前提下,再去学习、提高自己的文字表达,或者叫“创作”能力。所谓学以明理,其次为术,这就是以头脑引领其次,或者说以道驭术。

下段主要是说“学与思”的知行合一。学即知,是说因学而知;思即行,是说以思促学。故先生说:“学有所疑,便须思之,……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说到此处,我们都应该会有“学必以思,而思必其学;学即是思,思即是学”的体悟,否则非罔即殆。因为当下一念,正是“知行合一”,“知行本一”的良知发用。


孔子说:“只顾读,而不思考、体会,就会越读越糊涂;只顾思考,而不读书、求教,那就要想入非非,是更为危险的。”《朱子语颊》说:“‘学而不思’,如读书不思道理是如何;‘思而不学’,如徒苦思索,不依样子做。”又说:“学不止是读书,凡做事皆是学。且如学做一事,须是更经思量方得。 然只管思量而不学, 则自家心必不安稳, 便是殆也。”

先生和孔子一样,把人的道德素养看做是第一位的,先生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仅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学文而无德行者太多了。所以,他强调:你可以行而无学文,但不可学文而无行。


精讲摘要:

“博学于文”是个大道理,这个“文”可以体现在方方面面。“余力学文”是“博学于文”这个大原则里面的小原则。

学有所疑,便要思考。只是悬空地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这是蹈空的那一派。从修为上说,悬空去想,却不在身心上用力,这就是把学和思一分为二,分作两件事,才有“罔”和“殆”的毛病。阳明先生把学和思的关系打并为一,不要把学和思分作两件事。你学习的时候也是在思考,你思考时候也是在学习。


批注:

①黄以方。名直,参看第二二二条,注一。

②博学于文。参看第六条,注三。

③天理。此为阳明解博文约礼之意,参看第九条。

④学文。《论语·学而篇》第一,第六章,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⑤六艺。即《诗》《书》《易》《礼》《乐》《春秋》之六经。又可解作礼、乐、射、御、书、数。此处讨论博学于文,则以前说为是。

⑥学而不思。《论语·为政篇》第二,第十五章,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⑦此条之后闾本尚有一条,佐藤一斋录之以为本条之注,今移至卷末作《拾遗》第五条。


净心斋笔录

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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