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

摄影:猫侠

我突然间生病了,病得很不轻。

摸出温度计来测,看了好久,才知道是三十八度九。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发烧了。不过,好像也不是——我还可以一边躺着一边写东西。

我很希望这个热度把我烧成白痴,这个白痴的新我,将会是一个只有单纯快乐与简单痛苦的人。

从此,我快乐,因为我能吃能睡;我痛苦,因为我看见红蜻蜓飞过时,我总也抓不到它们,也不能像它们一样地飞,一直飞到树梢,站在上面,吃饭,睡觉。

仅此而已。

我梦见我回家了,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天还在下雨呢。路上到处泥泞,我在路上把鞋子弄掉了,好像掉到水里,找不到了。

回到家,四壁灰蒙,还有三条狗,两只大狗,一只小狗。它们看见我了,一齐跑过来,大狗咬我的裤腰,小狗咬我的裤管,蹭得我一身的狗水,它们还在我的裤脚上撒了尿,真脏。

我跑到妈妈身后躲起来,它们还追过来,真讨厌。

妈妈看到我光着的脚,鞋子呢,鞋子去哪儿了?

我说掉到水沟里了。

我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妈妈说,你是我在七分场的水沟里捡来的。哦,原来,我是捡来的孩子,难怪我总得拖着我的弟弟,就算是我上厕所。

七分场上住的都是被从越南赶过来的人,他们分了我们的土地。爸爸说他们是华侨。可小玲姐姐说她妈妈跟她说了,他们都不是华侨,是越南鬼子。她又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妈妈说了,可别告诉别人。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我们就牵着手去玩了。然后,我们就看到邻居家四岁的小弟弟,吃喝拉撒全靠父母,而且还不能说话,脚还长不全,走不了路。

转过身来,我对着小玲姐姐开心地笑,原来,我妈妈还是喜欢我的,她把我的身体给全捡了回来,没少捡腿没少捡胳膊的,我能跑能跳。

她要真不喜欢我,当初就可以少捡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回来,我就不能跑了。后来,邻居的阿姨说,你这孩子,你是你妈生的,哪能像组合玩具一样,把手脚捡回来再拼装出个人来啊。

我啊了一声,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大人们说的话为什么都不一样。

是我爸爸对呢,还是小玲姐的妈妈对呢?是我妈妈对呢,还是阿姨对呢?

我想了很久,我不想跟他们说话了,也许他们都说真话了,也许他们都说谎了。

还是瞎眼四叔好,我每次经过他家时,只要我一说话,他就马上能叫出我的名字了,还能说出我爸爸妈妈的名字,还有我爷爷奶奶的名字。

他说我说话的声音像我妈妈。我问他,瞎四叔,你见过我爷爷奶奶吗?他说他没见过。可是他说他听过他们的声音,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说那时候,他也像我这么小。嗯,我相信瞎眼四叔的话,因为他说他没见过我爷爷奶奶,那当然是真的,他一出生就看不见东西了。

他才是说真话的人。

然后,我就坐在他旁边。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可是,他的心能看见东西,他能做出很漂亮的木工活。

他给我雕了一只木头老虎。就用半天工夫就雕好了。他说,这是老虎,咱们这里的小山包包里头没有,但是它可厉害了,是山大王。

我把老虎拿回家,跟妈妈说,这是瞎眼四叔给我做的老虎,它很厉害的,是山大王呢。

妈妈大笑,说,它不是老虎,它是木头。然后,我就问老虎到底长什么样了。妈妈就拿出一本小人书,翻了几页,说,这就是老虎。

我凑近,看了又看,分明就是我们家的猫嘛。我很委屈,我说,妈妈,你骗人,这是猫。

妈妈说,书上说了,它是老虎。傻孩子,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他们画画的人画得不好,可是他们是想画老虎的啊,所以,这就是老虎啦。我就不说话了,它哪有瞎眼四叔雕的老虎威风嘛。

然后,我就睡午觉了。

我梦见老虎像蜻蜓一样飞起来了,我就不停地追啊追啊。老虎追没了,忽然之间,我就长大了。我追得很累,累得大病了一场。

一直躺在床上,妈妈熬了我最喜欢的骨头粥,捏着我的鼻子,爸爸还按住了我的手脚,然后,妈妈就往我嘴里灌粥,奇怪的是这粥怎么变得那么苦,像药。

我被灌得糊里糊涂的,肚子胀得像个小皮球。我感觉到妈妈拍了拍我的皮球,随后脚步声越来越弱。

那个午后,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我假装不会说话了。

妈妈着急得想把我给拍醒。可是,我想睡着,我想发烧,我想生病,我不想说话。说话是多么没有意思的事情,话越说越多越糊涂,越糊涂越糟糕越糟糕越发烧。

我就这样好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四周很安静。外面有很好的阳光,还有小鸟的鸣叫,可是我还是没力气,只是头脑却异常清晰。奇怪的是,再清晰也没办法思考,只能做梦。

可是,梦突然就醒了。

我追过蜻蜓追过老虎,以为自己不能飞的,结果自己是会飞的飞蛾。即便前边是熊熊烈火,仍然不顾一切,朝着火的方向,因为生活的热爱。

我想我是真的烧糊了,我到底在哪里,我到底是小孩还是大人,我还在追赶蜻蜓或者老虎吗?真有神吗?哪里有神啊?神啊,救救我吧。我发烧了。我真的发烧了,我在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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