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丧车门首巧安排，佛有慈悲大展开，不论凶神并恶煞，丧车过后永无灾……”。
“此丧不是非凡丧，原是西天佛家丧，一些凶神随丧去，不在人家做祸殃……”。
在农历的十月二十一日这天，桐城杨家寨的杨老太过世了，享年八十九岁，膝下是子孙满堂，一场大的丧礼也在冬日里急急忙忙的操办起来。棺木、杀猪、礼乐、宴席等都在有条不紊中安排好了，但这次丧礼最重要的角色——阴阳先生，却迟迟还未定下。
杨老太的五个儿子起了分歧，大儿子杨守仁认为，老人已经走了，冬日里守灵的花费最大，炭火、宵夜、茶水、瓜子果品等都不是一笔小的开支，更何况年关将至，一切东西的价格都在悄然上涨，所以应该请最近的阴阳先生，择最近的日子而葬。老二杨守义的观点和大哥一致。而老三、老四主张请外面的阴阳先生，震得住凶神恶煞一切，也能多用一点时间去找一块上好的墓地，聚集天地的灵气，福泽子孙，受益后人，同时，有时间筹备一场大的丧礼，来表明自己做儿子的对老母亲尽的一点孝道，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送老母亲最后一程。老五杨守信的观点中立，全听兄长们的商量，最后该自己出多少钱说了就算，自己没有其它的异议。家族中的老者长辈也无法对那个的观点给予肯定，让五兄弟去商量，却始终没有个结果。
最后，由堂伯杨存道给出了一个中肯的方法，阴阳先生就请最近寨子的杨先生，杨先生的声名在十里八乡闻名，所以没必要舍近求远去其它县里去找其它阴阳先生，关于丧礼的规模大小，老太太辛苦了一辈子，在老头子去世的三十多年里，也一直恪守妇道，与媳妇、邻里的关系也一直和谐，不曾有过有辱家风之事，其品行为人称得上是乡里典范，为杨家生下了五个儿子，现在的杨家人丁兴旺，杨老太功不可没，五个儿子也都成家立业，厚葬是应该的。结合实际情况，老大、老二生在物质贫困年代，十二三岁就去帮工养家，现在在家里务农种地，家里的孩子要上学，还得修善新房，老母亲也在老大、老二家每家一年的来回照料，其它三兄弟虽然在摊钱，但杨老太的饮食起居都是由老大、老二负责，也是挺操心的，所以老大、老二分摊百分之十五。由于老五杨守信是国家的公职教师，国家一直推崇勤俭节约，大操大办不合适，而且老母亲生病住院的话，也是老五在县城照料，老母亲偶尔也会去县城老五哪里待一两个月，所有老五分摊百分之二十。老三和老四在外省经商下海，生意做得也是风生水起，很少回家来服侍老母亲，所以老三、老四每个人分摊百分之二十五。关于收的礼钱，各家的亲戚不同，个人送出去的情况也不同，收回来的当然有多有少。所以，葬礼那天的礼簿分五个，各家收各家的，避免纠纷，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
重要的事情安排完毕，各项事也在进行着，五兄弟亲自提着礼，去邻近的村寨里请阴阳先生杨先生。根据乡俗，在先生的家里不准直言死、病之类的词，表示对先生的尊重，要毕恭毕敬的请先生看个下葬的日子……
下葬的前一夜，桐城的冬夜是寒冷的，雨点夹杂着点点雪花，杨先生在进行了必要的仪式后，吃了碗宵夜之后，被请到了里屋休息。在炭火旁烤火的人们，观看完活人与死者之间所进行的仪式后，也都端起了宵夜，开始了守灵时漫长的夜谈。
这些故事被大家反复咀嚼，一直流传了几十年，但在每一个漫长的夜里，听来都还是很有味道的。
那是在柳家庄发生的事，柳老二死了，儿子请来了当地的柳先生，哪时候的柳先生是个烂酒的人，他的那个布袋子里总是带着一瓶当地的苞谷酒，去哪里做完法事，他的酒壶又会满起来，并且还喝够了酒。那一次，也是柳先生最后的一次法事。晚上，柳先生做完法事之后，喝了半瓶的苞谷酒，吃了半碗宵夜后就到里屋睡了。众人都在吃宵夜之时，棺材里传出来了声响，众人吓得心惊肉跳，以前只是听说尸变，不会真遇到了吧。不一会儿，棺材盖慢慢的从里面被推开，吓得众人落荒而逃，地上是一片狼藉，村里的老者支派年轻的小伙跑去接五十里外的代先生，命令大家回家后锁好门窗，杀好公鸡取血，把童子尿撒在柴刀上。柳老二的儿媳和宗亲的人在山间的小路上跑了一夜，跌倒在水田里，又匆忙的爬起来，继续跑，山间小路上的树枝和荆棘刺破了他们的衣服，刮得满身是血痕，有的人鞋跑掉了一只，有的人鞋后跟跑掉了，有的人穿着草鞋早磨破了，脚趾甲盖被路上的石头弄破了，血止不住的流，根本不敢停下来止血，听闻尸变后的人只记得亲人，会带来记忆和亲人的气味来寻找亲人。当天蒙蒙亮的时候，七八个年轻的小伙把代先生背来了。来到柳老二家，柳老二的尸体已经倒在了院子里，村里的几条野狗正在咬他身上的肉。而柳先生还在里屋睡大觉，什么事都没发生，因为阴阳先生带着令牌，可以打鬼的，柳老二无法靠近他。事后，代先生对柳先生说，你是糊涂啊，柳老二是被儿媳气到喝农药死的，怨气太重，咽不下气，人就得回来啊，幸好怨气只让他走了几十步，没造成其它严重的事。后来，柳先生把令牌给了代先生，说自己没资格做阴阳先生了。没几个月后，柳先生疯了，落在水田里淹死了，有人说哪是没了令牌的庇佑，被凶神恶煞吓死了。
又有一次，革家沟的革家三兄弟的娘死了，三兄弟在镇里设了很多赌摊，成了革家沟的三恶霸，欺人霸市，三兄弟的娘死后，因为口碑不好，镇里的阴阳先生都不愿给他们家办法事。他们请了一个外县的不知他们口碑的阴阳先生。三兄弟看中了一户穷人家的地，跟先生说是自家的地，请先生定一个穴位。挖好了墓地的井之后，哪穷人家才知道自己的地被霸占，地本来就是自己的命根子，还是做墓地之用，怕给家人带来凶气，全家老小拿着柴刀，在墓地上以死相逼，后来出高价也不愿意。阴阳先生正准备走时，三兄弟苦苦央求，先生才答应重新定穴位，又在自家的地里挖好了一个井，埋下了老母亲之后。村里开始接二连三死人，无论是八十老者，还是二十青年，死了不下十数，一时间，人心惶惶，纷纷外出躲凶，三兄弟也染上了疟疾。最后请了高人来打点了阴阳两界，这是才休止。
还有一次，陈家寨的陈老三死了，两个儿子也算得上有孝道，是乡里楷模，葬礼进行的很顺利。在下葬的时候，先生定好了棺材的朝向，陈老三的兄弟陈老四表示要再动一下。陈老四略懂内中门道，先生从不把人埋正。因为要牺牲先生自己的运数，有的人会瞎了双眼，有的人瘫痪。所以，陈老四坚持要再移一下，强行把棺材移动了一下，把棺材的朝向对到了一个大佛模样的山头。在一年一内，陈老三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两个媳妇纷纷带着孩子出去了，从此不再回来，才相安无事。此之谓:背不动天地。
众人纷纷说罢故事之后，天也快亮了，该帮忙收拾的人开始收拾起来，准备好棺材上山的豆腐宴。但灵堂内的垃圾、杂物之类的东西是不能动的，只有等棺材抬出大门后，家里的人马上打扫屋子，先生还要给每间屋子驱鬼，扫除凶神恶煞。
天慢慢亮了起来，杨先生也起床了，吃过早餐，杨先生又开始忙碌起来，燃纸、念咒，还有一个小钹在敲。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给走在前面的鬼魂开路。
“四大天尊，西方神仙，安安稳稳，领取香烟……”
棺材前的灵桌上落满了灰，祭品上也有了一层厚厚的灰，燃烬的香上还挂着横七竖八的灰烬，生命到这里走向了尽头。
在雪地上，一行人在新鲜的雪地上留下了新鲜的脚印，白色的人群里，只有哪棺材和脚印的突出……
二
阴阳先生，桐城的婚丧嫁娶的重要人物，更准确的说，阴阳先生是这个大的流派的统称，他们起着沟通人与鬼与神的作用，可通阴间，与亡灵对话，可通西方，与神灵对话。
由于承担的仪式的不同，丧礼的为一派，喜事的为一派，喜事的我们称为福先生，但主持丧事的我们也不忌讳。人本有一生一死，阴阳先生是我们最后一程的超度者，我们也应尊重。所以，无论是主持喜事还是丧事，我们都称之为先生。
自古以来，先生都是对有知识、有文化、有地位的人的称呼。在神学年代里，阴阳先生的地位固然是极高的。除了能与鬼神的对话，唯一识字的少数人中，就有阴阳先生，他们还懂得一些乐理常识，与八音师一同呼应，用唢呐、锣、鼓、钹等来演奏人世离别曲，死者长戚戚，生者长叹息。
杨先生十二岁就跟着杨老先生学习。阴阳先生都是家族制的，只传男不传女，如同世间最隐蔽的密术。
在十二岁这个吉利的日子里，吃完了过生日的鸡蛋，杨老先生告诉杨先生，你可以学习做先生的知识了。
那一晚上，杨先生很高兴，终于可以学习做先生了，每次看着父亲被人叫做先生，用于一种羡慕和自豪。每次他去了办酒的人家，总要烟花鞭炮相迎，一群人翘首以待，看看先生的模样。在宴席上父亲总是第一个动筷子的人，总是有一群人围着他。在仪式上，他总是在人群的中央，一个发号，百人呼应。所以，杨先生很高兴，可以做如父亲一样高大的人了。
第二天早上，杨先生早早的被叫了起来，学习他的第一项知识，打钹。钹是那种只比巴掌大一些的乐器。杨老先生告诉他，钹是为亡灵引路的，和招魂幡的作用一样，怕亡灵跟不上你的脚步，对人世的留念太深，就要用钹的声音来引导亡灵，仿佛在说:走吧，走吧，别留念人间了……
与八音师的不同，八音师演奏的是个人场景，在生离死别的这出大戏上，八音师奏的只是个背景音乐，烘托一下生离死别的气氛。而我们必须奏对节奏，否则亡灵就可能在阴阳迷路，到不了鬼门关，就永生不得投胎为人了。
以前总是偷父亲的小钹玩，打不出一个完整的节拍。现在想到的是，小钹的作用如此之大，一定要学好，才对得起先生这个称呼啊，才对得起那些超度的亡灵。
第一次正式的拿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钹，感受到的是她所承载的生命与希望。杨先生用一个星期来学习了基本的知识。现在正在学习文字，从六岁开始，杨先生跟着杨老先生学习，会了一些基本的字，读一些手抄的书籍基本可以的了。
随后的日子里，杨先生跟着杨老先生在一些丧礼上站礼，跟着慢慢学习，也可以堂祭了。这些都是可以的了。大家都知道他是杨老先生未来的衣钵继承人，所以对他也尊重有加。有人会恭敬的递上一包纸烟，先不论烟的好怪，起码代表了人家的心意和尊重。第一次接到别人的烟，杨先生有点踌躇，把目光看向了杨老先生。杨老先生正在点烟，有人热情地掏出了火柴给杨老先生点上了烟，吸一口后，杨老先生谈谈的说:接下吧，人家的意思。
这一天，杨先生的手一直放在兜里，都捏出了汗，他怕烟丢。那时候一包纸烟也挺贵的，他怕丢了后，杨老先生责怪他，训斥他偷偷的抽烟。回去的路上，他把烟给杨老先生，杨老先生没接。杨老先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后，递给了杨先生，说:“你要去学会抽烟，那是人家的心意，无论是贵的烟，还是便宜的烟，你都要接。人家尊重你，你也得尊重人家。这也是我们做先生、做人处事的原则”。杨先生拿着杨老先生给的烟，手里还有一大把汗，拿着烟，吸了一口，就被呛到了，“慢点”，说罢，杨老先生又点燃了一支烟。
一老一少，走在深秋的早晨的小路上，从林子里渗出来的寒气逼人。在蒙蒙的晨光中，两支烟一闪一闪的，吐出的烟雾不约而同的想天空飘去。
二十四岁的时候，杨先生正式接下了杨老先生的衣钵。那天晚上，杨老先生在堂屋举行祭祀的仪式，燃香、烧纸、洒酒，按正常的顺序进行着。突然，杨老先生发现令牌不见了。在两个人的回忆下，令牌可能落在了最近邻村刚下葬的人的坟头了。杨先生正准备去拿，杨老先生给了他一个袋子，说:“里面给你准备好了朱砂符和糯米，杨三是青年殒身，怨气太重了，做鬼是厉鬼，你要多加小心”。
虽然自己一个人也走了不少的夜路，但也没有大晚上到人的坟头去的。更何况杨三的死怪怪的，有人说是媳妇在外有了姘头，被毒死的，有人说是欠了赌债，被债主杀的。众说纷纭的最后，一个三十来岁的成年人非正常死亡，怨气当然是很重的，都说了怨气能让人活过来，还有可能是厉鬼。想着想着，就到了杨三的坟头，林间的风阴森森的，吹着树枝咿呀咿呀的叫，坟头的花圈呼呼作响。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开始涌起。果然在坟头找到了一个袋子，便匆匆的跑了。
在袋子里的，只有一把香和一包糯米，一张黄纸条掉了出来，是杨老先生的字迹。
做先生，戒喜，戒悲。
三
转眼间，杨先生已经六十来岁了，十里八乡的阴阳先生都相继去世，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先生了。
回看几十年来的路。除了父亲留下的那句:戒喜，戒悲，之外，还有很多的东西，每一步都得谨慎，生与死没有穷与贵，都得去做先生。一把面条来请得去，八抬大轿也得去。
阴阳先生的人数只减不增，杨先生曾经也感叹过，这个活路真不是人做的，确实也不是人做的，他们是阴阳之间的使者。
阴阳先生在以前，打点不好一场丧礼，口碑尽失，也就算是废了。虽说有点农耕之术，但被人歧视、疯掉的人不在少数。有些葬礼上，定朝向时，有些懂得内行的人在旁边用铁锨弄一下棺木，对准了朝向。会影响先生的运数，不是腿瘸就是眼瞎的。所以，先生的状况是很差的，后继无人，前者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