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大鹏雕(中)

万籁俱静,月华如水。

“找死!”我转身带动金甲玄绫向一处空间刺出,一阵涟漪激荡,戟尖已经抵在了一个魂魄状态的老叟咽喉。

“尊者饶命,手下留情啊!”老叟急忙跪地求饶,一脸惊怖的看向我颤声道:“小的是本地山神,受人所托等待大王。”

慌张之余他的身影却是愈发的虚幻,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何物?”我收了戟,然后冷冽的扫了他一眼“希望你不是在糊弄我。”

“大王可还记得念月公主?”

“阿月,是她让你来的?她现在身在何处?他怎么没有亲自前来?”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几乎是瞬间就抛出了这几个问题,双手更是因为内心的激动在颤抖。

“老叟也不知道公主去向,只是当年受了恩惠,便承诺要在此等待大王。”他说出前因后果,唯独没有道阿月的去处。

话音刚落老叟手掌一翻,红色长盒赫然出现在了他的手里面,上面还有用金缕篆刻的“吾爱亲启”四字。

“原来我的心意她早就明白。”我心中暗自欣喜,脸上却没有表露丝毫。

只可惜,要是此刻你在我身边就更好了。

“如今属下使命已然完成,望公主永世无忧,平安喜乐。”老叟接着出声,然后转过身去面色恭敬的向西北天角望去。

缕缕夕阳透过拱门照了进来,老叟的身躯也开始一点点瓦解,直到完全消失。

行将就木,唯余叹息。

我亦是无力回天。

最后我的目光还是回到了红盒上面。

几乎不用思考我就轻轻朝盒子唤了声阿月,不出所料,盒子立马应声而开,里面平躺着一件红袍。

往日一幕幕倏地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那时还小,灵山建立也不是很长时间,一次任务我受了重伤,垂死之际遇到阿月。

莽莽林道,碧水嵌映。

她替我包扎了伤口,又用稀有药材帮我恢复生息,每一个步骤是那样的温柔。

自此以后我们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临走时我问她家住何处,来日必报此恩。

她只是莞尔一笑,并没有说话。

我更是周身无一物可赠,于是便把当初得来的至宝紫金琉璃袍给了她。

还不忘吩咐道:“有事可以凭这件袍子上灵山找我,有求必应。”

我以为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哪知道很快就又在灵山盂兰盆会上遇到了。

我发现她时她跟随在狮驼国国王身边,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高兴。

明眸皓齿,风姿绰约。

后来经过迦叶才知道,原来她是狮驼国的公主,怪不得我谈及报恩时她浅笑不语。

其实类似狮驼国这样的小妖国是难登大雅的,偏偏灵山刚建,底蕴还不是非常的深厚,如来便想借此结交周边。

席间我并没有上去,可谁都认得我,应酬便在所难免,觥筹交错间我看见了她偷偷离开的身影。

于是我便尾随而出。

以她的速度当然没有我快,不一会我就在一处山巅见到了她。

“谁?”她一身绯衣携风飘舞,布满警惕的眼神向这边看来,直到确认是我时才仿佛松了一口气。

“是你啊,”她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怎么,大鹏尊者也喜欢这西天的落日?”

话锋一转,她的眼里带着笑意盯着我。

“夕阳虽美,岂能与念月公主相比?”面对她的戏谑我不禁反击,“传闻念月公主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真是绝世佳人。”

“哼!”她佯装不悦,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然后嘴巴一噘冷哼道:“油嘴滑舌的,你平时也是这样哄骗其他女孩子的?”

什么跟什么?我是那种人吗?

“记事以来便一直待在山上,除了姐姐以外还没见过其他女孩,”我如实回答,同时心念飞转,思索着怎么才能让她高兴。

毕竟她救过我。

“你这么喜欢夕阳,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喜欢。”我脑海中浮现一个地方。

此刻就等她一个应允。

“好啊!好啊!”她嫣然动人的面孔忽地靠近过来,眼波流转中满是期待。

“不过可说好了,这与救命之恩无关,你还欠我一条命呢,还有……”她娇媚无骨的双手搓着裙摆,声音也变得细如蚊呐,“叫我阿月就好。”

“放心,大鹏言出必行,”看出她的窘迫,我急忙承诺,然后又道,“呆会抱紧我。”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我已搂过盈盈一握的腰肢,然后抟风运海般顺势而下。

温软在怀,不时有好闻的香味传来。

不一会我们就到了另一处山巅,蓝色的彼岸花开满了整个山谷。

极目望去,远方是一轮晕染蓝色的太阳,花海连着花海,夕阳叠着夕阳。

“这是游离于灵鹫峰之外的花圃,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咫尺之间,绛唇映日。

显然,她还没有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大概持续了片刻时间后她笑眼盈盈的转身望向我,吐气幽兰,“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手从我腰上拿开?”

闻言我先一愣,随即悻悻的收回了手。

盂兰盆会结束以后我时常借机离开,整天和阿月一起去人间。

只要是她喜欢的地方,我们通通都去。

这天夕阳西下,花圃里却没有她的娉婷身姿,我们承诺每一天都要来彼岸花圃。

她不会食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的心底不安起来。

于是便得知了她离开狮驼国的消息,起因是老国王元寿将至,有传言说九幽深处有神异之物,能滋养灵魂,延生避死。

她还命人专门在此等我,说是一日必归。

“傻瓜,”得知她去寻找,我心里顿时忐忑,“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当即便舒展大翼从风九幽,可就算是我飞遍了地府的每一个宫墙也没能找到她。

甚至就连十殿阎罗,地藏王菩萨也都问过,始终难觅阿月。

沧海更迭。

此后每天我都会去狮驼国日落的地方等她回来,久而久之也有很多人问我是否喜欢落日,只是那些人都不是她。

也只有我心里明白,我真正喜欢的只是夕阳下一袭绯衣的秀雅身姿。

可惜她再也没有回来,就连老国王死的时候她也没有回来。

如来开辟灵鹫峰以后妖族逐渐式微,恰逢此事生节,我便把灵山脚下所有的势力都整合了起来,扩大了狮驼国的疆域。

这样,至少她回来时还有家。

记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她走了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我欠她的并非是一条命,而是一颗心。

或许自从黑夜里阿月救起我那刻,她顾盼流转的眼神就已经深深的嵌映在了我的心底,不能自拔。

我取出红袍重新披在了身上。

失去的东西是可以找回来的,譬如现在,阿月回来之前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谁也不能阻止这一切。


“禀大王,不好了。”忽地拱门外一道颤栗声仓促逼近,由于紧急被绊倒的惨叫生生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我略带不喜。

“大王,天庭说是要派兵绞杀狮驼岭余孽,已经和四位护城者动起手了。”

“天庭?”

“外面的巨人是这么说的。”

“来了多少人?”

“仅……仅有一人。”

“他还叫嚷着说要报青狮大王生吞十万天兵的仇。”还不待小妖说完我就已经驱身挪移到了城外八百里的漠漠黄沙。

“巨灵神。”

几乎是同一刻他遮天蔽日的身形举目望了过来,刚才凌冽的手段也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骇然只增不减。

“给爷受死!”手中沉寂五百年的戟锋再度显露,直冲巨灵神天灵盖而去。

眼见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他也是大掌合十,竟准备硬撼这全力一击。

“愚蠢!”

我暗自诽腹,就算是猴子有定海神针也不敢正面碰撞的一击,他巨灵神自然是螳臂当车。

巨灵神死了。

天庭震怒,放出话来说要踏平这一方地域才肯止戈。

我嘱咐众妖不要离开,免得被天庭钻了空子逐个击破,同时也在暗中命人寻找散落各地的妖族势力。

由于地域问题,狮驼岭处于西天管辖的范围,天庭也不能大举进攻,只能派出为数不多的人来挞伐。

先来的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却不禁打,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落败,被我削去了脚下风火轮。

又来个灌江口的二郎神,两戟相交便已知胜负,依旧不堪,被我一脚踢死了狗。

天庭的底蕴未免有点浅薄,我自信只要是镇守各地的天尊和道祖不出手,八百里黄沙无出其右者。

只是受了这么大的屈辱,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他们又岂肯罢休。

我见到八戒时他一身盔甲有些亮眼,彼时他又是掌管银河十万水军的天蓬元帅。

追溯以前,原来这就是当日八戒拒绝如来封赐拂袖离去的往昔。

是啊!与其享受仙佛神众留下的香火,还不如一个实际的职位来的彻底。

只是…他实在不该不救沙僧。

“你就这么贪婪这个位置?”手中的武器已经不自觉握起,满腔怒火有些冲散我的理智。

“整个天界谁不知道广寒宫里除了冷清就是冷清,所谓的嫦娥仙子不过是贬天蓬下凡混到取经队伍的手段而已。”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自顾的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过去,踱步几息,抓起一坯沙石仰头大笑起来,一阵风烟过境,竟衬托的格外凄凉。

“命运被支配的滋味你想必已经尝到了吧,我又有什么错?”声嘶力竭,他转而怒吼,眼睛像一轮染血的明月。

“这就是你不救沙僧的理由?”即便他一番话真的很感人肺腑,却不能扭转真相。

“无能为力啊!真的,好不容易熬到尽头,任凭谁也不会断送。”提及这段往事时他更是懊悔,甚至用头撞向地面,试图减轻心中的愧疚。

“你走吧,大鹏终究是妖族,无法跟天众为伍。”终究我还是没有出手,猴子知道会伤心的,沙僧也不会瞑目。

虽然当初他在为祸狮驼岭的神佛之中并没有救沙僧与水火,但也无可厚非。

不是熟识就有义务相帮的,弱肉强食,亘古如是。

“天蓬一生都在追求自由,没想到却忘了初心,失了兄弟。”巨耙横空,黄沙席卷。

曾令竹节山狮妖王眼馋的九齿钉耙异常晃眼,不过这一刻却不是杀人,而是诛己。

八戒死了。

死在了八百里黄沙下,周围山川平息,烈火烧了三天三夜。

他是自裁的,血溅了一地,落在一片漠漠茫茫上,风一吹就散了。

我看见时已经无力回天。

他满脸是血的倒下去时我仿佛有种身临其境的感受,宛若看见了当年沙僧死时八戒无可奈何的场景。

此后天庭也消停了很多,也没人来找麻烦,狮驼岭也成了天下群妖汇聚的场所,一时热闹非凡。

就算是距离当年鼎盛时期也相差无几。

这天,我把八戒自裁前交付的一颗念珠拿了出来,上面布满裂纹,却仍浑圆有色。

“交给金蝉子么,”这是他的遗言。

一切的源头都发生在西天。

更重要的是八戒临死前用秘术传音向我告达了一个惊天之谜。

天庭和佛教矛盾由来已久,但始终维持在一种平衡状态。

可近百年来却是不同,甚至私下两大领导者还时常产生冲突。

实际上就巨灵神的死也是天庭对佛教的试探,玉帝本想借助这次事情发难西天,藏匿多年的八戒就是内定的领军。

可谁也没想到他最后竟会自裁于一方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不得不使玉帝重新考量这一切。

思忖再三我还是决定再上灵山,妖族逐渐昌盛佛教不可能没有察觉,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如来眼中构不成威胁。

所以妖族更得加紧步伐,争分夺秒。

远处残虹劈开山岳,琼楼隐现。

每一处山巅都能俯瞰眼底,一棱一角我都熟识,只是不觉得那么亲切了。

金蝉子封了旃檀功德佛以后也有独立道场,只不过他与别的佛陀不一样。

取经前他曾发誓要普度众生、拯救南瞻部洲生灵,可讽刺的是他不惜花下十世求来的东西只是如来为了兴盛佛教演绎的情深契阔的戏码。

那尊伟岸才是造下一切杀戮的根源。

荒烟乱鸦,古木铺陈,看来他的处境也不比三个徒弟好多少。

然而童子却不让我入内,说是旃檀功德佛不见任何人,即使是佛祖传唤也不能。

顿觉蹊跷,金蝉子待人接物柔和有度,童子按理说不该如此。

“带他进来。”

就在我打算施法的时候金蝉子的声音传了出来,有点雄浑,老气横秋的感觉。

“可是……”

“照做!”

小童还想说什么,却被呵斥,随即便将我带了进去。

进入内室于是知道,真正的旃檀功德佛早已身归尘世,历经轮回只为找寻真正的大道佛理,眼前不过是一具奄奄一息间随时都会倒下的肉身。

可他依旧有意识,还在敲木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难怪童子极力阻拦。

“你下去吧。”

“是。”

遣走了小童,敲打木鱼的肉身忽然像脱力的无骨尸体一样软了下去,继而阁楼上面出现了一只巨大眼睛,瞳孔不停转动。

“是悟空替小白解困了吗?也算是了贫僧一桩心事。”他出言,空洞如同深渊,只留我一头雾水。

小白?悟空?解困?

难道金蝉子并不知道这一切。

“你离开以后发生了很多,”随后我便将成佛以后沙僧和猴子的事情告诉了他,当然也不忘慰藉他。

他有资格知道。

“啊!为什么?”

深邃的眸子变的空洞起来,流露的悲伤让人有些失神,那是一种深入骨髓里面的痛苦,竟无法用言语去描述。

“你始终还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人,沾染了因就必须要偿果,没人能逃脱。”悠悠叹息后他开始喃喃自语,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吟,然后坚定道:“既然世间已无秩序,那我只好从深渊归来。”

这是忍耐了很久的沉寂。

我并没有去问原因,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一件事的理由。

“这是八戒交给你的,”差点就忘了此次来的目的,我将几乎碎裂的念珠抛给了他。

“他又是何必呢?”似是惋惜,又夹杂着很多不舍,宛若泣血一般的苍老声音怀念道:“我们师徒几人在一起,何处不为家呢?”

最后又是长长叹息。

我却清楚,他没了寄居的躯壳时刻都会烟消云散,即便他已经成为佛陀。

出了金蝉子的道场我心里很乱,如来这么多年来究竟在谋划什么?金蝉子刚才模糊的言语也让人联想很多。

算了,终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待下次归来,定要一个日新月异,神阻杀神,佛挡灭佛。

很快我就背弃了刚才放的狠话。

阿难死了,还是迦叶从雷音寺专程赶来通知,并没有人见到凶手,地上只有金灿灿的血,却不是阿难的。

那天漫天诸佛都去了,只因死后的阿难化做了一颗白松,任谁也无法驱挪半分。

一时传遍三界。

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就连地藏王菩萨也从地府深处赶来,要亲眼目睹这奇观。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行了一个重重的礼,就权当是他替妖族求情的还礼。

当年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阿难会在佛祖气头上站出来求情,可他还是站了出来。

结果就是如来震怒,罚他看守雷音寺大门五百年之久。

若是没有求情的话又会怎样?或许他还会在藏经阁里整理经书吧!

只叹世事难料,谁也不能左右什么。

三界所有的知情人士都以为如来会非常生气,毕竟这是仅次于金蝉子的弟子。

现在于如来讲法的领悟程度当属第一。

但如来只是淡淡说了声阿弥陀佛就再也没了动静,甚至连浮动的白松都没看。

随后便和地藏王菩萨攀谈着离去。

很多天庭和其他地方赶来的人见如来态度如此也便灰溜溜的走了。

他们想的,无非是如来捉住凶手处理的结果,现在不是已经很明了了吗?

众人散场,最终只剩下迦叶。

他在这里守了很久很久很久,也不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跪在那里。

直到这片地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天,有一个小童给了他一个袋子。

我却看的真切,赫然是弥勒佛祖的人种袋,能容纳时间万物。

待童子走后,他念了口诀把白松纳入其中,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了现场。

我尾随,紧追其后。

终于行至极西的一处花圃,这里我认得。是第一次我带阿月来的地方。

迦叶居然也知道此地?

只见他手中不觉间多出一纸佛帖,然后嘴里念着奇奇怪怪的口诀。

“訇~”

一声巨响荡漾开来,以迦叶为中心卷起千层沙石,那方天地仿佛沉了下去,日月轮转,乾坤倒移,蓝色彼岸花海瞬间泛起了荧荧火焰,中央被生生开辟出一条路。

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觉得黑压压的深邃。

靠近才发现, 那是一扇门。

斑驳而暗沉,像是浇筑着鲜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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