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号我打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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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水没过眼睛的时候,我没有惊慌失措。

只觉得好凉。

十分钟前,我在为人生做最后的准备。封死的窗外似乎起风了,空气闹得很响,屋内如死寂静。我已然无用,他们不再回来。这个住了十三年的房子,角落结着生命碎屑的网。嘀嗒水声早已融入了背景,和剥落的墙皮一样合理。

通报屏亮起,现在是二月三十号的夜晚九点。能源有限,如果不想被巡警抓走,所有人都要熄灯上床。我一只脚踏入浴缸,迟钝的心猛然察觉。

二月……三十号?二月有三十号吗?

无所谓了。我划破手腕,把整个自己与过去的十八年都投入水中。

黄绿色的灯映照在瓷砖上闪烁着,灯丝发出短路的嘶嘶声。水流的寒意顺着毛囊爬到了后脖颈,血液缓慢地在水面开出了红色的花。

花被搅散了。我呆愣地看着鲜红色从我煞白的手腕中爬出,怪异的感受从胳膊蔓延到全身,也许这就是生命被缓慢抽离的感受,我的头脑不再清醒了。惊觉时,自己已在漩涡的中心,旋转的水波缠住我虚薄的肉体,巨大的吸力拉着我贫瘠的一生下坠。

我没有挣扎,挣扎也无用的。

抱着膝盖的手腕失去了知觉,我的身体已经脱离了浴缸的底部,但下坠没有停止,很快我就会被淹没。我极力地睁着双眼,意图从这无尽深渊里窥见什么。

除了水,还是水。那绿色微弱的灯光很快也消失了,我离水面越来越远,感觉也模糊了。

只剩黑暗与永恒的下坠。

我本以为放弃是很轻松的。然而我好像永远都被名为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前进,事到如今才明白我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主宰。

我竟然还会醒来。

在一片被迷雾笼罩的冬日树林里湿漉漉地醒来。

枯木、被雾打湿的树叶,十米外只剩苍白。这里像潦草而冰冷的素描,雾在脚下无尽地延伸。落叶被雾水浸透失去了脆度,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向我靠近的时候,想要回头看已经来不及了。

耳畔刮起了风,脑后传来剧烈的痛感。我与世界再度分离,又一次陷入黑暗。


生态区是个很特殊的地下城市。

就我所知,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挤破脑袋想要抽中进入这里的名额。因此,曾经的十八年我都以自己住在这里为荣。

然而现实总不会将梦幻延续,事实上我住在区内的边缘。我们是生态区的底层人类,连电力都不配使用,饮食也由政府按照体重严格分配定点发放。但有一点我们与外界不同,我们至少拥有往上爬的机会。

我住的区域被军官称为“D区”,在我们之下只有生态区之外的E区,所谓没有机会的真正的底层之人。而在我们之上有着A、B、C三区,他们是我们的仰慕、未来,也是我们终其一生想要踩在脚底下的阶梯。D区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坚信,至少就我所知妈妈总是神采奕奕地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他们之所以能这样确信,是因为一场成年仪式。

只有C、D两区有孩子居住,A与B都是顶尖成人的居所。所有在这有居住权的孩子,只要年满十八,就可以参加当年生日的成年仪式。如果孩子们通过了仪式选拔,没过几天就会收到可以举家搬迁的喜讯。

仪式当天,孩子们会被聚集到B区的政府认定机构,逐一核验身份信息,排队进入赛场。民间传说选拔神乎其神,难如登天。

我对成年的那天充满着幻想,翘首以盼他们看着我如同看待救世主一般的神情。现在想来,在揭开谜底之前,也许所有孩子都会自负地认为自己就是天选之子。

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但我记得第一天来到这个家的感觉。潮湿憋闷,所有的表层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至少厕所和其他地方是分开的。”我当时这样想。孩子好像很难会对什么东西有强烈的喜恶,起初我还是能接受这间房子的。然而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对这里的厌恶不知不觉融入了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钻进我的衣角,渗透皮肤,难以剔除。

“就盼着你成年仪式通过了,妈妈就满足了。”

“我们什么也不要你的,不求你的。爸妈的都给你吃,好好长脑子,不用特地剩给我们。”

爸爸好像没有长嘴一样,他总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读着什么。妈妈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替他把话都说完了。

妈妈说过,爸爸从前是做艺术工作的人,但大革命分区之后他的人生似乎跌落谷底了。政府大约是顾念爸爸从前的名气,给他在D区分配了一间小房。但他的人生余额仿佛除了时间,只余下这些了。

他不再画画了。我至今还记得,当我把一张画从报纸堆底下抽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和画一同落满了尘。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生长出了一种无形的愧疚。好像这些日子都是我造成的,又似乎除了成年仪式,我根本无力回报他们。

于是我几乎是为了这一天而活的,我根本还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和使命。在我心里我好像就是救世主,只有我能救他们。如果这是爱的话,这就是我唯一知晓的爱他们的方式。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有什么真的能救他们,那也不是我。能改变这一切的根本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愚蠢的骗局,它是否选中你继续描绘美梦罢了。

成年仪式和我听过与想象过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普通、无趣又残忍。我们像排列的待检商品逐一进场,经过机器的扫描,再被贴上标签表明优劣,以便分配末路。我根本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我只不过站在那个庞大的仪器前,灯光闪烁,巨大的轰鸣声挤满了大脑。

我从没想过,我跟他一样生不逢时。我还以为我会不一样,还是太自负了。我无用的细腻,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就好像垃圾一般。我其实早有预感,但收到通知书后还是难以承受。

“梁秋,D区。”我不觉得痛苦,只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但也许我赢了就不会这么想。


阿影生活之处的人们,不会叫她阿影。

这里的人没有姓名,只有代号。阿影是她私下里给自己的称呼,是被世界禁止的。这里的居民都有一个共识,他们很肯定地知道五年后世界必然崩塌,而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但他们依旧按照规则平静地生活着,维护着世界最初的秩序。

这里是冬之境,阿影曾出生与将死去的地方。

冬之境只有秋冬,并无春夏。秋过了是冬,冬走了是秋。叶子落后很快就会下起大雪,大雪覆盖下再长出枯叶,雪化后叶子也将要落了。阿影的工作是采叶和扫雪,秋天采叶、冬天扫雪。每天固定早晨六点出发,晚霞散尽前归家。

每六天休息一天,不可以去被禁止的地方。阿影总在休息日去看望之前很照顾自己的老前辈517号,还会带上一点雪特产哄老爷子开心。517是教阿影扫雪的人,阿影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雪的人,奈何现在年纪大了,冬天只能盖着被子缩在暖炉前睡睡觉。

“001,来啦。”517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但他也不会叫她阿影。

“是啊,带了您最喜欢的雪圣代。”阿影把糖浆上插着姜饼小人的雪冰沙从系着红丝带的盒子里拿出来,她能感觉到517的视线一直跟着自己的手。

517挖了一勺冰,含进薄薄的嘴唇,银色的勺子叼在嘴边,勺柄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冷光。他不再看阿影,只是斜靠在摇椅上,透过冰雪封边的窗框看着什么。阿影顺着他向外望去,阳光晃眼,雪变薄了,地上甚至形成了水坑。

“简直像是夏天。”

“您见过夏天吗?”阿影没有见过。

“没有,但听说过是地狱一般的气候。”517收回了目光。“最近不太平,天气很不稳定。昨天才几度,今天就二十多度了,这样下去会没有雪用的。”

“没有雪和枯叶确实很麻烦啊……”阿影在想水循环之类的事。

“……会活不到第五年吧。我们大概会比这个星球还要早消亡。”517缓缓地转过来,看着阿影,冬之境的人其实并不避讳死亡。

“但是,但是!”阿影不喜欢人们谈论死亡的模样。“但是前些天明明天气很不错啊,出了太阳,可依旧很冷,依旧大雪。”

“是啊。”517向后躺去,阖上了双眼。“剧烈的变化总带来灾难。”

“001,最近不要瞎跑。”

阿影才不会听,也并不在意被这位老前辈知道了自己的违纪行踪。她在看望他后,常常偷溜进禁林闲逛。阿影很喜欢雪后林子里的气味,她总是用力地深深吸一口,直到肺都透凉了,刺刺的干燥混着泥土的草香就会扬升到鼻腔里。

明明天还没黑,林子里却起了浓浓的雾,路越来越不清晰,阿影觉得心里隐隐有些发毛。冬之境并没有什么怪物,甚至连野生动物都很少出现。然而眼前的树林却一直禁止普通人进入,其中的原因跟一个传说有关。

冬之境的规定十分严格,但也挡不住人们私下里口口相传。传说中这个世界跟一位圣女紧密联系着。一切都被圣女操控着,倘若圣女不开心了,挥挥手就能覆灭整个家园。所以境内的长老干脆将整个密林都封闭了,只有少数人知道和圣女有着联系的禁地在树林的哪个位置。

阿影在雾里迷失了方向,也不想呼喊,似乎心中觉得在这个地方就该沉默。她用手贴着身旁的树干摸索着前行,直到她摸到了一个石柱。

眼前是一个祭台一般的地方。五根石柱围成了一个圈,而圈内画着一个直径一米的五芒星。五芒星的中央放着虚掩着的盒子,盒顶用细致的雕工阴刻着一幅故事性极强的画。繁花簇拥着自刎的少女,少女跪倒在血泊之中,而群众在她身后哄堂大笑。

盒子底部有一圈小水潭,最近却没有下过雨。阿影有些困惑,可天色已不早,她觉得自己必须早些找到回家的路。雾越来越浓了,阿影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动弹,阿影静悄悄地接近了对方。似乎是个女孩儿,但穿着有些奇怪。她穿着厚重的毛衫,卷曲的头发贴在后颈上,整个人微微发抖。

阿影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她知道自己认识这个人,好像跨越了亘古的岁月,血脉依旧亲切。阿影不消一瞬,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我又醒来了。

人这一生会无数次地睡去,无数次地接近死亡,又无数次地醒来。这一切多么像一场无限循环又无法逃离的噩梦,醒来只会让我感到无尽的折磨与苦痛。

人在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时候竟然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这个新发现不免让我觉得有趣。

想要深吸一口气,以获得从水里起身的力气,却发现氧气对我来说稀薄得可怕。也许是挣扎过了,我的手挂在浴缸的外面,也许是我割得不深,血已经没在流了。

没有人注意到我发生了什么,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唯一的好事。通讯机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拖着沉重的水渍和躯体来到了床边。

显示屏亮着,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不要死。”

又弹出了一条:“我相信你。”

“未知联系人……无所谓了。”我这么想。把通讯机甩到一边,想思考点什么,但是好像无从想起。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大概夜已深了,因为规定我没有开灯,在黑夜中,我跟我空洞的思绪并没有和解。

大门在我身侧发出了难听的嘎吱声,我没有抬头,只是坐在床边,因为我很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爸爸不会回来了。”说着她把围巾甩在桌子上,“他恨你,不相信你,他恨我,恨我们所有人。”

我听着她的声音从我的左耳绕到右耳,破烂的鞋跟踏着破烂的地板,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在乎邻居的感受。应该是因为很想逃离这里,我的念头飘远了,拿起本子想要写点什么。

我写下“恨我”,被擦掉了。不是笔写不出墨,而是这字在我眼前被擦去了。我写下“没有希望”,“没有”两个字立马被涂黑了。我心底浮现起一阵夹着狂喜的慌乱,大概是有了一个愚蠢的想法,仿佛窥见另一个世界即能够将我肮脏的现在立马颠覆。

妈妈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根本无法改变她,能做的只有无力地默默承载她的痛苦和不幸。

"不幸。"

"幸福","不"字被擦掉了,"幸"字后跟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和我想的一样,这个在我日记本上涂涂画画的家伙,是个乐观至极的人。

"不要随便定义我的人生。"我有点生气,这样写道。

"只有自己可以定义自己的人生。"对方这么回答我了。

我全身触电,宛如雷击。我一时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早已清楚却怎么也做不好的道理,这时从另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文字里显现出来,就能让我如此动容。

我们又聊了许久,不知不觉对方不再回话了。等我回过神来,母亲已经停止了唠叨,我面前摆着一张轻飘飘的职业介绍传单,向我宣示着沉重的后半生。突然的一连串经历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现实生活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刚才那般让我痛苦了。而奇妙的是,如果刚才与我交流的人真的存在,他真的十分了解我,简直像是另一个自己。

也许是长达十八年的伤口并不会瞬间痊愈,我的痛苦常常在深夜返潮。它时不时会出现,消失也毫无预兆,然而不知为何,我深信我一定会收到回复。

父亲大约不打算再回来了,一周了他都杳无音讯。

这段时间每天中午我都睡意昏沉,今天猛地被惊醒了。屋外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我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对方夺门而入,他们把我挤到一边推到地上,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狠狠捏住妈妈的手腕向后一扭。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挣扎?

穿着军装的混蛋们拿枪指着她的头,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颊。她的眼神失去了光泽,直直地看着地板上弯弯扭扭的沟壑,就好像收到通知书后的我一样。

我愣在原地。

他们把她架走了,门大敞,风灌进来,纸张四处翻飞。

我一把扯掉遮布,跨上了父亲唯一留下的摩托车,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我追着他们的尾气,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缘由踏上前路。

我没有关门。


经过十位长老的多次会谈,阿影被判了重罪。她被剥夺了剩余的五年自由,将在监狱里度过她最后的生活。

阿影去过禁林很多次,她没有想过这件事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她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那个人。她从禁林回来后的第二天,冬之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下雪的时间越来越短,雪下了没多久便融化了,一天中反反复复数次,甚至开始持续长时间的晴天。整个社会的运转与工作都被这样恶劣的天气影响,引发了群众强烈的不安,未来动荡不可知。

突如其来的异常变化,使得长老们不得不对当日未在岗位的人员逐一排查,尽管过程繁琐,最终他们的目标还是锁定在了阿影身上。

虽然事发突然,但阿影知道自己犯了错,她无可辩解。何况她不想惹长老们不快,他们一直都待她不薄。于是接到通知后,阿影就自己去了监狱。这个地方长久而固执地守着一套维护土地的法则,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她算是第一个重罪犯。

看守们都很冷淡,不再像往常一样同她打招呼。阿影默默叹了一口气,心中大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时间比想象中过得还快,转眼阿影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了。除了不能自由行动,每天看看书倒也算是悠闲。这周新送来的书是冬之境的历史,阿影正读到有关圣女传说的部分,她坐在床上倚靠着凹凸不平的墙面,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举着书。

突然的她感到自己的后背一阵下陷,像靠在松软的雪上一般。突如其来的奇怪触感让阿影不自觉地抖了个激灵,脊背猛地挺直,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墙盘坐在床上。

原本粗糙的墙面在她的眼前泛起了圈圈柔和的水波纹,波纹从圆圈的正中心向四周发散,越来越平缓。阿影先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波纹的最外围,像是有弹性的软糖,但还是稍微偏硬。

面对完全未知的情况,阿影还是有些犹豫。但想来自己蹲在监狱里也跟活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她就放心大胆地戳了。阿影把整个手都插进墙面内,透过厚厚的有弹性的柔软介质,她意识到这是一个空腔,能感受到风,但是好像什么都没抓到。

阿影总觉得这些奇怪的东西存在一定会有它的原因,然而现在的状况让她有点失望。她正打算回头继续看书,却发现波纹上浮现了很多字。看文字内容似乎是一个人的日记,他似乎过得不怎么好,冷淡而平静的言语间泄漏出冰冷的悲伤。

阿影是个很惯于与他人共情的人,她发现对方写下了父亲恨自己而离开的状况,不忍看他此般描述下去,不自觉地用手背擦了擦 “恨”字。波纹荡漾起来,变换形状几秒后,文字再次浮现,而“恨我”两个字消失了。

看着眼前的情形,阿影感到自己跟墙对面这个人有着奇妙的链接,她好像已经知道对方是谁。阿影发现自己能用手指在波纹上写字与对方交流,在监狱待了这么久,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人沟通了,她渐渐沉迷进了对方的故事中,看着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在自己的鼓励下逐渐好转,她真的由衷地开心。

两人通过这面墙相处了几天,阿影每天都跷着二郎腿看书,期待对方写日记的时间到来。尽管那个人很少谈论自己现在的生活,但至少他似乎不那么难过了。然而,从某天开始,那面墙平静得好像从来都没有起过波纹一样。

“他不写日记了吗?”阿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疑惑。“还是说最近生活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

焦虑和担忧并不是阿影的风格,她讨厌这样闹得自己惶恐不安的无用心态,通常她都会在产生疑惑后采取行动,她喜欢尽全力去掌控的自己。

于是阿影果断地再次把手探入了波纹之中。

这一次波纹荡漾起来,不停地一圈圈地向外围扩散着,波纹和手腕的连接处散发出微弱的荧蓝色光芒。阿影本以为这次还是扑了个空,她正准备把手缩回,却抓住了一片东西。一片湿漉漉的,还算柔软的皱皱巴巴的东西,指尖能扣到细密排列的规律纹理。

“像是……布料?”阿影边想着边抓在手里用指尖揉搓了一下,好像挤出来了些水。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她刚想撒手,就被什么拍打了一下,她条件反射地想往回缩,却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对方狠狠拉了一下,阿影半条胳膊都进去了,她在心里直呼不妙,一只手推着墙面,想要把手抽出来。然而对方也在用力,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地拔着河。阿影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倒也不怕去到墙对面,但显然这个入口根本不允许她整个人通过,再这样下去怕是只能卸掉这只胳膊了。

不成想对面突然松手,阿影一下子把自己拔出来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还来不及爬起来,阿影突然听见了牢房外的脚步声。皮靴踏在地面上发出了空旷的回响,阿影被禁止所有人来访,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517出现在铁栏杆外,他手中拿着一把钥匙。

“快走吧。”517把门打开了。

“这是违反规定的啊。”阿影很震惊。“517您没必要为了我……”

“走吧,别废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517走进牢房把阿影从地上一把捞起来。

“大家都在逃命了。”


生态区每天有大量的物流需求,父亲还在的时候做的是运输工作,摩托车也是区内分配的标准型号,所以混入车流之中其实并不困难。

本来以为是一场苦战,没想到跟踪没多久,他们就下车了。

天色已晚了,橙黄色夹着血红的长条云彩挂在很低的地方,风很轻。我把车靠在路边,抬头的时候他们已经拐弯消失在道路尽头了。我赶紧加快速度跟上前去,但还是不敢拉近距离,在拐角处我贴着墙面,用余光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他们弯弯绕绕走了很久,霞色已然消散,夜幕低垂,天上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就在我怀疑自己被发现的时候,他们好像到了目的地。

几人快速穿过了街道,就要进入一栋低矮的房屋之时,其中一个人突然回了头。我吓得呼吸停了一瞬,本能地缩到集装箱的后面。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我再次向外探头,那些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挣扎着胡乱挥动双手,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微弱的呜咽,就被掐住了喉咙。他拧着我的脖子强迫我回头看向他,力道大到快要把我提离地面。我感觉脸颊逐渐充血,呼吸困难,不自觉地眯着眼睛,模糊地看见了一个戴着黑色帽子黑色口罩的男人。

他把我按到集装箱上,反手再次捂住我的嘴,右手举到口罩下嘴唇的位置,竖起食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才慢慢地松了手。眼前已经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极速的雨点拍打在脸上的痛感,我背靠集装箱,身体缓缓蹭落,坐在湿透的地面上。手无力地搭在一边,一瞬间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我,好像只有胸腔是活着的。

“你是不是想进去那栋房子?”这个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无力抗争的我只好点了点下巴。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进去干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想观察我的反应。“你走这扇门绝对是死路一条,更何况现在门已经关上了。”

“嗯。”我好像快要缓过劲来了,但并不想跟他说话。

“帮我一个忙,我放你进去。”我知道这不是交易,我根本没得选。

“行。”

他眼神里有点惊讶,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

“你说。”

“……这是地图。”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旧纸,边角破破烂烂。

“你待会要从这个门进去。”他用手指点了一下画着箭头的位置,看上去这个门是在房子的侧面。

“你母亲不出意外会被关在这里。”他指了指布局图的一角。

“不出意外?”

“谁也没法保证会发生什么,而且交易只到放你进去为止,其他的你得自求多福。”

“好吧。”

“我要你找的东西在这个房间。”他指着刚刚说的那个房间的隔壁。“很近,你进去一趟就行,不耽误事。你要找的是一个黑色精装文件夹,上面是烫金大写字母ST。”

“把这个东西带给我就行,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出来。”

“我要是进去了不带给你呢?”

“哈。你以为里面是什么地方?没有我,你能逃得出这里吗?”我不想回话。

“我走了,你要再等二十分钟才能进去。数好时间,早进去就没命了。”

他好像也没有多需要我的帮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受,谁成想短短一周、一个下午,生活竟会天翻地覆。雨好像停了,我把日记从包里拿出来,想打发一下时间。看着那些逐渐熟络的对话,突然觉得未知的前路充满了希望。

我把本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天空发呆,品味空无一物的黑暗。忽然我感到前襟一阵拉扯,低头却看见了一只素白骨感的手,捏着我湿透的外套。

这只手是从日记里出来的。

文字的部分被水一般的波纹掩盖了,纸页微微泛起蓝光。心中一慌,我下意识地拍掉了这手,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所以立马就握住了这只无措的手。

我想把它拉出来。

失败了。

远处有脚步声,我立马把手松开了。松开的一瞬间,它就消失了。我轻轻地把日记阖上,放进了挎包里。我稍微偏过头,余光瞥见一个黑衣男子进了屋子的侧门。好像已经过去了不止二十分钟,我紧随其后溜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密闭的储物间,这个房间有两扇门,一扇是我进来的门,一扇在正对面,显然刚刚的男人已经从这扇门离开了,而我没有钥匙。房间堆满了杂物,纸箱都积满了灰尘,似乎没有其他的出口了。但既然那个人需要利用我,必然不会给我一条死路。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房间,发现箱子的摆放有章可循。房间的一个角落似乎堆得相当满,纸箱都挤到天花板了。我挪了个箱子过来,站到稍高的地方,想把摞在上面的纸箱搬下来,却意外地发现这些箱子很轻。

都是空箱子。

全部搬下来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两人宽的通风口。

这下事情好办了。我爬进管道,脑子里飞速想着对策。那男人确实古怪,我并不想和他发生什么牵扯,但不管他什么目的、什么交易,我肯定要先去找母亲,我必须得确认她的安全。

一路上安静又顺利,让人毛骨悚然。我的心一直在叫嚣,它问我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倘若不为他人所用,就全无价值吗?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真的如我所想的有意义吗?从前的日子我一直被定义地活着,而如今,我是社会意义上的废物,要想坚定自己的人生与价值,又怎么可能呢?

想来好笑,我这个已经放弃了自己生命的人,竟然要去救那个曾因我软弱而被抛弃在这世间的至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念头,我受到了惩罚。最糟糕的不是这些垃圾一般的心理活动,最糟的是妈妈根本就不在指定的房间,那间房空无一物。

我飘忽的思绪突然想治愈我。

在狭窄的通风管道里,我想起了那个人在日记本上写下的话。

我问她:“怕死吗?”

她说:“不怕。死亡不会干涉我的自由。”

那时候突然好羡慕她。

她跟我描述了很多关于自己生活的地方,我发现那个世界比我生活的社会还要可怕,还要没有人性。而她好像很洒脱自由,好像谁都不爱。我好像爱所有人,不停地想要满足他人的愿望。她跟我说起她帮长老们做事的时候,一边埋怨却一边傻呵呵地乐着。

我说:“我们也很像嘛。”

“不,我只是怕麻烦。”她这么回答了。

“你才不会怕麻烦!”我好像笃定自己很了解她了。

“嗯……是的。其实我是怕他们会伤心啊。”

于是我才如梦惊醒,她爱所有人,而我只爱自己。我很为此感到羞愧。她在全宇宙最不自由的地方,心却比任何一个生灵都要自由。

“阿影,原来,我就是我的茧。”我那时这么跟她说。

“是啊。梁秋,只有自己能拉自己出来。”

是啊,阿影。只有自己能拉自己出来。我开始努力挣脱了,你还好吗?

回过神来,是时候选择该走的道路了。因为交易的内容就在隔壁,为了避免绕弯路,我还是打算先去拿档案。我从通风口偷偷溜下来,在我拿到档案之前一切安好。当我把档案塞进背包,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门开了。

一群白大褂走了进来,尽是些我没有见过的面孔。硬要说的话,和成年仪式上做体检的“医生”很像。

“打开吧。”领头的秃顶白大褂开口了。

“什么?”

“打开看看,你刚刚塞进包里的ST档案。”他把手插进兜里,我缓缓后退,想拉开距离寻找可乘之机逃跑。

“我们是来欢迎你的,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

档案里写的东西,我这辈子都没曾想过。也许现在的状况对我来说算是一种喜讯,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了解得越多,我的心越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猪狗不如,愤怒在我的胸腔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认为你通过了考核。”他停顿了一下,也许在给我喜悦惊呼的机会。

“哈哈。考核。”我面无表情地发出了冷笑声。

“是的,虽然你险些失手,但由于你以独特且疯狂的方式探知谜底,并且有着高效率的行动力。你现在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员。”他和煦地笑着。“更何况你的综合数据挺不错的。”

“什么数据?”我只感到自己的心越来越冷,如果那里存在过一个世界,定然早已被冰霜封死。

“你知道的,成年仪式。"他把档案从我手上拿走,翻到其中一页又递给我。上面愕然写着,大部分人和特别顶级的人才都会收到成年仪式不通过的结果。目的是测试他们在这样的规则制度与环境下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孩子被分成了不同的实验组,被控制的变量不仅有社会环境与制度,甚至还有他们的家庭。

而所谓的万众瞩目的成年仪式,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一场骗局,一个“控制变量”。我的父亲因为无法在这样的社会中生存而软弱无力地被高傲的自我杀死,我的母亲因为培养孩子失败,被当作垃圾回收。

他们甚至都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只不过是实验当中的变量。

我生命里全部的痛苦与希望,都只是他人操纵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实验。

这就是我挣脱着找到的真相。

“见鬼去吧。”

我笑着这样说。


冬之境不再有冬天。

雪消失了。大火源源不断地烧起来,地面裂开了巨大的口,缝隙之间是烧红的深渊。也许是不见成效的缘故,人们已经放弃规则,放弃拯救这个家园。但失去了规则的他们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地四处乱窜。一不小心,不是纵身火海,就是坠入深渊。

阿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冬之境。

“快跑吧,阿影。你一定能找到生存之道。”517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留下了声音很轻的一句话。

“谢谢你的雪圣代,很好吃。”

阿影根本来不及伤心,地面已经向着自己的方向塌陷了。如果想要活命,她只能努力奔跑。她能看出来,像一个永远无法逃离的困兽笼,冬之境由外向内地坍塌着,好像在朝着一个中心下陷。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一个画面,阿影猛地扎进森林里。

之前误打误撞进入的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阿影疯了一般地跑着,就好像她找到那个地方,所有人都能回到从前秩序安稳的生活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充斥了肺部,鼻腔内填满了血腥味,阿影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她只是不停奔跑。

回头看去,浓烟烧到了森林的边缘,天色和云相映在一起,像开了漫天的红色鸢尾花。阿影跑得太快、太快了,最终还是绊倒了。

她匍匐在半化成水的雪上,眼泪和雪融为一体,她狠狠地捶了两下地面,起身准备继续找寻那段迷雾一般的记忆,却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身下。

那个半掩着的盒子,上面雕着自刎少女的盒子。

上次她并没有打开,里面会是什么?

阿影用指尖轻轻推了一下盒盖,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下定决心一次性把盒口敞开,发现里面是一颗鲜红的心。

还在跳动着。

碰到它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这个世界恢复了空旷,白色依旧主宰着冬之境的余烬,远方的火焰还在生命蓬勃地跳动着,然而一切都变得柔和了。

“这场火……”

“不会烧到这里的,它只会烧掉它该烧的东西。”

“梁秋。”阿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回头就看到梁秋站在自己身后。

“阿影,终于见面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笑道。“你打得好痛啊。”

“那是为了救你的命,”阿影叉着腰。“你现在也知道在那种状态下来这里,你会死的吧,圣女?”

“是的。即使这是我的世界。”我感觉这句话由自己说出来怪怪的,于是又补充道:“我没想过我还有一个世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但你的世界到了末日。”是因为我,她才无家可归。

“因为与创造世界的人脱离了,自然到了末日。”

“其实,与我脱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视线汇聚的时候,一起笑了。

“我从前好像一直觉得没有人爱我。”在冬之境,你容易跟阿影谈论很多。

“胡说,”她一把揪住我的脸,“我爱你,而且我爱你得最早。”

“从什么时候?”想来她这番话只是为了安慰我。

“从你出生前就开始,往后的日子我也将永远爱你。”

恍惚间我明白了。她是我,也不是我。冬之境崩塌之前她就是我,是我爱自己的部分,是我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的幼蝶,是我在逆境中疯狂生长的求生欲。她也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链接和掌舵人。

“我从没有自由过,”如今我谈论的是我的心。“也许我真的是一个无用之人。”我笑着说。“但有用无用又怎样,无所谓了。”

“接下来去哪里?”

“去外面的世界,去研究所之外的,真正存在的世界。”我不需要操控他人的人生,我只想掌控自己普通的生活。“也许我只不过到了一个新的牢笼。”

“没有关系,”她柔和地看着我。“心一定会自由的。”

“你呢?”我很在乎她。“你会去哪里?”

“这世间的任何地方。”她笑得很开心。“任何地方我都能去的,也许下一个世界吧?”

“变成风,变成雨,变成角落里的尘埃。”她逐一数着自己的手指。“变成鱼。”

也许一开始我们是一体的,而现在,我们都有了各自的世界。与她相遇我很开心。

“会再相遇吗?”

“一定会的。”她抱紧我,我知道这是告别。

“梁秋,时间与空间只是一个坐标。”

“我永远爱你,恒久不变跨越时间地爱着你。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情,变成哪种样子,我爱你这件事从不会变。”

“一定会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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