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 㞞货

佘家庄人的口里头,“㞞”这个沾着些晦涩的字却是常用。在这个礼数规矩甚是计较讲究的村落,绝对是要算上个集体的异端。

至少放勋家的小姑娘悻悻然是这么以为的:“哼,一个个背地里拿我说成‘反骨头’,口里头却把这脏字儿随便甩着,也不嫌埋汰……”

佘家庄里的人识字不多,挂在嘴边的这个“㞞”意思是较为直白的;对着出口的自然就是那极端鄙视不拿正眼瞧的垃圾角色,其中就包括胆小如鼠的、粗陋浅薄的、不值一提的、一无是处的……

河北的震棚娘领着自家打架吃了亏的娃儿上别家的门上去讨说法,嘴里头叨叨个不停,“我怎就生了你个㞞货,打个架也认㞞……”话音里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这个平日里害羞得连倒个马桶也要趁天不亮避了人的女人,这会子偏又用这男人流的秽物数落了自家孩子一路……

小姑娘不由得在心里头盘算开了:“震棚打不过震兵、震兵打不过震兴、震兴打不过震举……震磊又打不过他老子……76年佘家庄出生的难不成全都是㞞货!”

正月初一清晨拜大年,江南厂里头打工的冬兰姑姑穿的一条呢子裙可把佘家庄掀翻了天。她老子新年新岁出门,尽听了些风言风雨,气得脸都铁青了,回到屋里头没等到焚香祈福吃午饭,便憋不住开了腔,“穿的是什么㞞货,脱了!”

这冬兰到底出去见了世面,脾性就也有了变化,梗直了脖子还犟上了,“咋㞞货了,厂里头都这样穿!别人穿得,我为啥就穿不得?”

“你去你厂里头我是管不着,但进了佘家庄这就是㞞货……”

小姑娘旁边还真就听得糊涂了,“挺漂亮一条裙子,怎在进了这佘家庄后就变成了腌臜之物啦?难不成这‘㞞’不‘㞞’的还需得要讲究个地域划分?”

开了春,太阳暖洋洋照得地里头化了冻,家家户户屋里都支出人扛上蒲锹,趁着泥土的粘稠劲儿赶紧去实(夯实)了坎坝。

到了晌午,闲着溜弯儿的家邦太太(曾爷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好容易才挪到田埂上。歇稍儿喘口气的一会子,眯了眼尽是不满意,“国军你做的啥㞞货哟,左右上下一条线……想从前……”

国军爷爷停下蒲锹立刻扁嘴嗤笑上,人一旦执扭起来,往往是顾不得多少礼仪规矩的,“您老还是先自个儿把路走稳当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总想着谈什么从前……”

对于实坎坝,小姑娘固然是不在行(内行)的,不在行的就没有发言权!但识数总还是会一点,她掰开指头认真数了数,才发现:左右上下原是四条线哩!

她想要开口纠正这显而易见的错,可看着眼前两个都是长了白头发白胡子的长辈,她又有些怯了,纵然她一向对自己的识数能力很是有些信心。

八月十五月儿圆,家家户户灶里头涨烧饼。发了酵的面团子揉得上了劲、锅刷得光亮、新出的菜籽油浸泡、灶洞里零星添点稻壳子文火慢熏……

春芳妈一个不留神灶里起了点明火,锅里就传出来了焦味儿。旁边剁猪草的春芳口里也没个遮拦,抬起头冲自己的娘张嘴就一句,“你这锅里涨的个什㞞货哟,还能入得了口吗?”

气得春芳妈拎了灰杷子就要打,“呸呸呸,没正经的死丫头,竟敢拿这污臜的说吃食,雷神菩萨要照头打的……”

抬了袖口擦了嘴角的吐沬星子,再低下头看看脚下一摊剁得七长八短的红薯梗,更是火冒出了三丈高,“你看看你剁的个㞞货哟,老母猪都入不了口!”

溜出去老远的春芳回过头来顶嘴,“呸呸呸,你拿这污臜的说猪食,雷神菩萨那也肯定是要照头打的……”

雷神菩萨打不打头的另说,人吃的、猪食的可都是地里头长的。这点儿道理小姑娘还是拎得清爽:玷污了根本,那肯定行不通!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等粗鄙不堪,为啥非要拉头老母猪入口。小猪崽儿不行、大公仔不行?

至于㞞不㞞的标准,在这佘家庄自是有尺度可量。主村外的农田里有条夹沟,沟宽不足四米。沟面上架座独木桥,一块杉木板只两头靠岸搁上,桥下也没个支撑,人走到中间脚底下总是要晃上几晃。

刚吃了立夏的绿壳儿鸭蛋,金寨河的大潮就涨起来了,冲刷得夹沟的水流湍急,胆小的自是不敢上了这独木桥。村里的大小娃儿们聚在一起,独木桥上走上一走。㞞不㞞的只要往夹沟两边瞅瞅,竟也就一目了然!

这边过了桥的娃儿自是免不了凑在一起趾高气扬气昂、欢呼雀跃一场;那边的仿佛做了天大的坏事,低头缩脖子地连身高都立马矮上了一截。

今年的秋风起得是格外早,眼睁睁屁大点功夫太阳就滚落了西山。人们一边口里头埋怨着“天日变短(白天变短),干不到㞞活儿(活计做得少,不值一提)”;一边手里头拉上了风箱呼呼地转。夜幕降临,很快就掩没了炊烟……

红儿妈(见《挑河工》)傍晚前在地里为田间界棵(标记地界的枸杞)和国禄家的婆娘闹了纠纷吃了亏,这会儿屋里头滚在红儿爸的牌位前哭得伤心欲绝。

“唉,这屋里头没个男人,也实在是可怜哟!”院子外不知是谁有些意不平了。

“这紧房的难道就没一个管事的,怎由得外人欺负了孤儿寡母的!”总有年轻的血气要旺些。

“闭了嘴没人当你哑巴,你还嫌事儿少呀,归家去!”旁边的娘老子赶紧喝住,恨不能把已蹦出口的也重新给塞回去。

“这世道,还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哟!”有自诩通透的用一句作了总结。

小姑娘挤在人堆里,半天也没等来下半句“莫管他人瓦上霜”,急得汗珠子都流下来了。直到长大后念了些书她才明白:有些话若只说出半句,方能更显高深。总有些高手隐藏在民间,七窍玲珑,无师自通,便永得精髓!

亮日子(月亮)今儿个晚上注定是照不到佘家庄的,夜露的湿气一旦弥漫开来,那看客的热情总归也是要大打了折扣的。

刚有开了手电筒准备转身散去的,被突然闯进来的放栋撞出去两尺才稳住了脚,大拇指便干脆又熄了手电,身子转回去再看看热闹。

毕竟,漫漫长夜,闲着也只是闲着。于其回去“牵肠挂肚”、“夜不能寐”地床上辗转反侧个浑身难受,倒不如坚持坚持,至少把今晚的这一出戏看个“爽利结局”再回去一觉困(睡)到大天亮(天大亮)!

放栋是红儿紧房里的大大(da,四声,意伯伯),生得高大魁梧。开了腔那中气肯定足,嗓音“咣咣当当”像使力敲上了锣盘,“这国禄家是欺我们房厅里没人呢,眼皮子扯到天上,小瞧了谁!今儿个是已晚,明儿一早房厅里老的少的,是条汉子挨家挨户的到我那儿报到。咱一起打到他国禄门上去,谁不去谁就是他妈的㞞货……”

这“㞞货”二字前再添上“他妈的”三个字,真是立即就显得出分量特别足了,足得能把这漆黑的夜砸出来一道光,整个佘家庄一下子便敞亮了起来!

院子外围观的一众人坚守阵地,总算是等来个不错的结局,便一个个觉得不枉“受冻挨困”的这份苦,人人马上提神醒脑得热血沸腾了起来……归了家,竟还有几个一夜无眠的。

太阳光晃得人眼睛疼,各家灶屋里淘好的米都等着下锅了,院子外却是连河边的柳叶儿都没个动静。有好事的终是按捺不住了,三三两两聚到路口伸长颈脖子把头探出去!

放竹拖沓着鞋慢悠悠晃过来,震兴妈一下子伸手拦住了,“嘻嘻,放竹你个㞞货,早上怎没上人放栋那儿报名去?”

“谁㞞哩,我天不亮就去了!人主事的放栋换了口气哩(说法),说万事要讲求个理,一堆老爷们儿总不能跟在个寡妇屁股后面闹。现在大事要化小,小事得化了……”放竹躁得脸红脖子粗。

“听昨儿晚上放栋那口气原是要闹大动静的,咋回去睡上一觉就变卦哩,原也是个㞞货!”有围观的表达了不屑。

一边放竹的婆娘冷笑上两声,“呵呵,都怪梦里头红儿她爹没能找上他放栋,国禄两口子到是提着一淘篓鸡蛋半夜里上了门,后面跟着个畜生狗(见《落水狗》)嚎了一路。吵得我两眼瞪到窝里的鸡都打了鸣。人放栋才不㞞,㞞的是我家放竹这缺心眼儿的。屁颠颠一早去摸了个门搭子(还没有开门),生怕别人说他㞞……”

㞞不㞞的,竟原是谁说了都不作数。在这讲究个规矩礼数的佘家庄,偏总有人要把它挂在嘴边上。

等到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她才发现:口里头说得最多的,还真有些是那搬不上台面的腌臜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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