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我和她的关系挺有趣。
我们是初中同学,她初二的时候转学过来,引没引起那帮半大小子的骚动我没印象,只记得我们的第一个招呼,是我隔着窄窄的过道和她借胶棒,她递给我的时候说:“用完了记得拧上盖子哦。”嗓音里有种超乎同龄人的稳重,音色却是细细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端庄优雅和认真劲儿。
我们很快熟识起来,能在一群人中里选出适合自己的人做朋友,绝对是人类的本能之一。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学习是毫无压力的,前三是我们几个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简直不知道忧愁为何物。
高中我们分道扬镳,她家离蒙中近,我家初三搬了家,离六中近。蒙中和六中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我家的原则一贯是就近上学,图个方便,何况蒙中六中的水平未必有多少差距,无非是今年状元在你那里明年状元在我这里,市头把交椅轮着番儿来——放全自治区看都是没眼看的水平。
高一高二的时候,周末我经常骑上自行车就跑去她家,随意,熟络,毫不拘束。快升高三时,太忙了,渐渐不怎么去了。
高考完出了分,电话里听见她睡不醒似的告诉我没考好,没想到考那么差,我握着话筒一时茫然,感觉我们的人生好像出了问题,为什么她会说高考没考好这样的话?难道我们红尘作伴潇潇洒洒的愿望就此破灭了?我那时一直坚信我们会沿着既定的轨道稳稳前行,那就是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生个好孩子。
放下电话,我满脑子都是高一的一个晚自习前,她恰好有事来六中附近,我特意吃过晚饭就赶紧赶来,在教学楼下见到她,我俩都笑得眉毛眼睛分不清。学校广播里放着老歌,那时候我觉得不管分开十年二十年,我们也是一辈子的朋友。可是我已经忘记了,她当时告诉我的广播里的歌名。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很惬意,只可惜我去找她玩,她却恰好去学校收拾东西,请她妈妈打了几个电话催促,等了许久她也没回来。我坐在她家里如坐针毡,心头蓄满了绝望和委屈,那时我想,算了吧算了吧。我不顾阿姨的挽留逃似的离开,内心一片惶然,从来都是我挑别人,不想这一次轮到别人挑我。“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但我想我们还有大学,还有未来,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分享彼此的所思所想,毕竟我们是那么像,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往往就是这样,以为的一辈子,说好的一辈子,猛然一回头,才意识到缺席了彼此多少生命的时光。
大学我们忽然就失去了联系,给她的电话几乎都打不通,没人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年纪,于是我也赌气不再联系。
只是假期还会见见面,用她的家乡手机号联系。那时她家搬到我家小区附近,离得很近。我以为我们会变得疏远,然而并没有,时光横亘在我们之间跨不去的鸿沟,但有些东西它也无法带走。
我请她来家里玩,父母都不在,天快黑时我做了晚饭。饭后我洗碗,她或站或坐在旁边跟我讲她们宿舍种种趣事,让人又好笑又好气的那些女孩子们。不过是随便一个大学生都会经历的,但因为是她的事情,因为是她说,格外有趣。整栋屋子只开了厨房的白灯,她半边身子是亮的,半边是暗的,一时间简直有种黑暗在吞噬她的错觉。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得知高三到大二她经历了什么,她的父亲重病,在她大二时去世了。据她说,叔叔肚子里的肿瘤有碗那么大。我见过她父亲几次,常年在工地干活的人,满面风霜,但是应该是个好父亲。唯有好父亲好母亲才能教育出她这样的孩子,知书达理,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风度,她永远不会知道我一度那么崇拜她,那么渴望像她一样。
我再一次和她联系,是忽然在QQ空间看到她去首尔的消息。
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正被令人失望的工作和逼仄狭小的大学生公寓搞得日日郁闷,她去韩国留学的事情,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个模样。
我犹豫了片刻,几条文字消息过后还是直接给她拨了视频。她接通时正在宿舍里(她居然接了),数字信号在首尔和南昌之间飞舞翻腾,我听她细细讲如何辞职,如何赶着截止日期申请学校,如何晚了一周才到韩国,如何对她妈妈说:“你经历过很多事情,所以你现在才想安定,可我还什么都没见过啊!”
那份因她的壮举而起的心潮澎湃,激荡了很多个夜晚。在它渐渐平息的四年后,我们再度相聚在北京,我才知道她当时是拿着上一家公司的一万块年终奖就去了韩国,称得上义无反顾。重谈这段经历时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等待人行通道的红灯变绿,我扭头愕然看着她,心里却在想我永远不可能变成她,我永远不可能,拿着仅有的一万块钱,跨过国境线,去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去奔赴一个前途未卜的目标。
从上一次见面到这一次北京见面,中间是音讯不通的几年。我向来很少发朋友圈,即使偶尔发了也从不见她点赞评论,而我对她朋友圈的点赞评论一律得不到任何回复,就好像石子投入深潭却连一个涟漪都没有出现。幸好我现在已经成熟了些许,也理解就是有这样的朋友存在。也多亏是她,当我贸贸然微信联系她说即日要去北京可否小聚,她爽快地说,周末她一般都有时间,尽管来,来了尽管说。千里迢迢跑一趟自然不是只为和她叙旧,她坐一个小时地铁又步行十几分钟来到医院,我从治疗室出来就看见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对我笑。在南京大牌档吃了午饭,边走边聊天,北京因为有她似乎温暖柔和了许多。
见面之前我略略有些忐忑,怕冷场,怕无聊,原来都是多虑,虽然她说起许多事来不免要多和我解释些前因后果,却不妨碍她说出上半句的感慨我就猜出下半句。
年前我请了一周假提前回家处理些事情,当时和她说好,等她回来再聚。只是终究又是一句空话,她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联系她。短短的假期塞了太多事情,又赶上家中变故,诸多烦恼,百般不便,也就罢了。
从朋友圈看见她说,第二本房产证到手。我捧着手机对妈妈感叹,真厉害,给妹妹挣嫁妆呢。我一直以为她漂在北京很难有积蓄,她却不声不响又做成一件大事,就好像她去韩国留学一样。我知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毕竟相隔太远太远了,她的苦她的累我全然不知道,只能从朋友圈看见她美好快乐的一面。
年后上班,被找男朋友的事情烦恼困扰着,我忽然很想听听她的意见,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大半个上午,听她坦然镇定地说还想再玩两年,暂时不想找男朋友,反正又没有喜欢的。又在后面见她慢慢打字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关于一个从小学喜欢她到如今,愿意一直等她的男生,以及她却没法下定决心将两人关系升级的故事。
我问她和那个男生有话聊吗?她说,就像和你聊天一样轻松。我捧着手机笑,又是羡慕她,又是替她高兴。毕竟要一个女孩子担起家庭顶梁柱还是很累的吧,有个人能在旁边关心爱护她,为她遮挡些风风雨雨,实在是莫大的安慰。何况还是这样忠心不二,对她的家人也都很好,是心甘情愿打算等她到结婚才会放弃的人。
那一瞬间我简直要再一次相信爱情的存在了。
翻了翻微信,最近一次联系还是三月一号,我说再去北京咱们去吃好吃的,要少而精致,她教育我一阵荤一阵素身体压力大,得荤素搭配着来。
“营养要均衡。”她说。
我能想象出她认认真真慢慢打字的样子,和初二那个递给我胶棒的小女孩儿没什么区别。虽然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虽然现在的我和她早已不复当年的踌躇满志、神采飞扬,取而代之的是我满脸憔悴,她满脸蜡黄,各有一对大大的黑眼圈坠在眼底,也早都明白自己也就勉强算个人算不得人物更算不得人才,想来生活到底是对我们谁也毫不手软,说不清什么时候,再也无法无忧无虑笑出声来,到底是过去十五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