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3她-SHE丨幺婶

九洲芳文

(1)

“幺婶,在不在?我家没有盐了,给你家借一点哈!”

“幺婶,在不在?我家来客人了,差一点饭,借一碗.....”

“幺婶,咱家媳妇快生了,你赶快帮忙来看看......”

“幺婶,二娃和媳妇打起来了,你赶快去劝一劝。”

......

诸如此类的声音,从小就在我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被喊幺婶的人,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爽快地答应着。村里的大小事儿,她都能一一应付自如。

“幺婶”?她是谁?

“幺婶”为什么是幺婶?


(2)

这些问题,小时候并没有在意,更没有深思这是为什么?

直到我读小学二年级才发现了这个平时并不关心的问题。

“幺婶,”我仰起头,看着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母亲,“别人家的娃都有妈,我的妈妈呢?”

“傻孩子!”母亲故作嗔怪的样子,笑着道“我就是你妈啊!”

“那,那,为啥要喊幺婶呢?”我一脸茫然。

“幺婶就是妈妈啊!”她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端起即将倒进锅里的回锅肉。

这叫什么解释?

“可是我喊幺婶,别人为撒也都喊你幺婶?”我疑惑了。

锅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炒声,把母亲的话淹没在锅台升腾的油烟雾气里。

也可能,她就没有想告诉我为什么。

和我一样疑惑的人其实不少。

通常第一次来我家里的客人,待我母亲转身去厨房添菜的时候,就会悄悄问我三个姐姐:“你们家幺婶真是幺婶?你们妈呢?”

大姐嘴最快!

“我妈不在家。这是我们后妈!”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到。

爸爸正在和客人喝酒,并不急于纠正大姐的调皮。

可是客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哪里有这样优秀的后妈?待几个孩子亲切自然而不骄纵待家里的男主人温柔体贴,几乎是百依百顺;待人接物有礼有节,识大体,明事理。

“老赵,这真是孩子后妈?”

“哈哈哈哈!”父亲爽朗的笑声,在堂屋里回荡。

“哪里来的啥子后妈?这孩子尽瞎编。她亲妈!”父亲笑呵呵地端起酒杯,这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情,“来来来,喝酒!”

随后,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三个姐姐就在旁边捂着嘴,偷着乐。三姐脸皮薄,就怕大姐的谎言被当场揭穿,赶紧往厨房跑。

“跑什么跑!小心烫着!”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端上自己的拿手菜。

家里有客人,母亲总是最后一个上桌。

(3)

当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终于悟透了“幺婶”是怎么来的。

母亲一共生下了8个孩子,中间夭折了两个,带大了我们六姊妹: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

我在家里,排行老七。

但,母亲和父亲一起拉扯大的孩子,却有七个。

还有一个孩子是谁?

他是我的堂哥,是我大伯留下来的唯一孩子。

母亲嫁到我们家的时候,她才20岁。她那时候年轻漂亮,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我的爷爷去世早留下了大伯和我父亲,还有奶奶。父亲那时候刚刚从师范校毕业,在离家很远的远少数民族地区教书。母亲和奶奶在家里操持着这个家。

大伯娶了大伯妈,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华。

这个时候遇上了全国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年头,“低标准”生活席卷全国。

大伯妈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对生病中的大伯父不闻不问,没有吃的供给,大伯的身体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大伯父在弥留之际把“华哥”托付给了父亲和母亲。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自私的大伯妈在那个生活物资严重匮乏的时期,是不会顾及这个才四岁的小孩子的。在大伯父撒手人寰不久,她就丢下了年幼的“华哥”,另寻了下家。

这个“华哥”就这样,一直跟在了母亲的身边。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是母亲谨记大伯的临终“托孤”,一直视如己出地对待“华哥”。

父亲在他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最小,依照农村的规矩,华哥自然就喊父亲为“幺爸”,母亲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幺婶。”

因为生活物资极度缺少,那时候饿死了不少人。

母亲和奶奶省吃俭用,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把在村里食堂打的不多的饭菜留下来,不让华哥饿着。

村里几位大娘都说:“要不是你幺婶,华崽崽不可能活下来!”

母亲那时候还没有孩子她极尽全力地呵护保全着华哥。有一次村里有一个民兵要欺负他,幺婶一改温柔贤淑的样子,要和人家拼命。后来村里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人再敢欺负看起来柔弱的母亲。

华哥那个时候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后面“幺婶、幺婶!”地喊着成为了母亲的一个尾巴,甩都甩不掉。

奶奶还是没有挺过那一场灾荒年月。母亲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大姐、二姐出生,呀呀学语的时候,父亲生了一场大病。母亲白天要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去地里干活挣工分,弥补父亲不能出工带来的家庭劳动收入问题晚上回来还要做饭、喂猪、洗衣服,根本就没有时间照顾姐姐。大姐就跟着华哥学说话,也喊母亲“幺婶”。

母亲并不纠正!这正是我一直纳闷儿的事情。堂哥喊她“幺婶”是理所应当,可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喊“幺婶”,她为什么不及时纠正呢?

后来,二姐、三姐也跟着大哥、大姐喊母亲为“幺婶!”

哥哥出生后,也跟着姐姐喊母亲“幺婶!”

我也如此,就这样从小就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喊母亲“幺婶!”

等我成家立业后,我才终于明白一些道理。或许,母亲就是为了给华哥营造一个公平的环境,让他从小就感受到“幺婶”母亲般的爱!这种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幺婶”就是妈妈一样的存在。

喊“幺婶”的习惯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下来。

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别扭。是的,幺婶,就成为了我口中“妈妈”的代名词。

我们村子叫赵大湾。听名字就知道这里住的基本上都是赵姓族人。村里人都喊“幺婶”,因为大人随着小孩喊。村里的小孩大多是赵家的晚辈,都跟着我们喊“幺婶”。

(4)

幺婶,“她”是村里的名人,她的善良更是远近闻名。

“华哥”虽然是堂哥,但是我们最初并不知道他是堂哥,一直当亲大哥一样。

父亲和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成人,对他比对三个姐姐更好。

“大伯去世,不能让村里人说闲话,不能亏待了别人的孩子!”这是母亲的告诫。

所以,她对于这个“华哥”是比较迁就的,想要什么,只要力所能及,就一定会给,满足他的各种愿望。

相反,对于我们六个孩子则非常严苛,虽然她心里爱着我们,表面却从不会轻易答应我们的要求。

这或许是大姐、二姐给客人开玩笑,说她是自己“后妈”的原因。

华哥到了而立之年,母亲托村里的媒人撮合,给大哥了媳妇。那时候包产到户才刚刚开始,家里生活才刚刚有了好转父亲和母亲举倾家之力,为大哥大办了三天三夜的酒席,盛况空前。父亲因此被乡政府“请”去“学习班”,说他大操大办,要纠正“不正之风”。

即便如此,结婚后不久,大哥还是向父亲和母亲提出了分家的要求。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小。母亲正指望着,娶了媳妇回家的华哥可以为家里出一臂之力呢!

母亲和父亲没有为难大哥大嫂,请村里的干部来主持了分家,让人见证她的公平。她没有因为孩子不是亲生的,就少分他粮食。

然而那位大哥,为了分田时多分几块田,却在稻谷即将收割前,用竹竿去把黄灿灿的谷子敲打到田里(因为分田的时候根据打谷子的重量来分田块)

难道一个人真的因为自己的母亲自私,他也会变得自私吗?

大哥就用他的小聪明,把“幺爸”、“幺婶”的养育之情严重地伤害了。

母亲为此伤心欲绝。

(5)

“可能是别人孩子的原因我这个幺婶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

每每提及此事,母亲总把教育之责揽到自己头上那时候还不知道有基因的说法。我想,一个人骨子里的善良应该是与生俱来的,也是父母遗留下来的。而某些心眼坏的人,可能也是骨子里就有的。

华哥和嫂子因为年富力强,小两口分家后日子过得很滋润。他们三天两头就买酒割肉,却从来不会喊我们去吃,通常都会把门关上,怕我和弟弟去蹭吃。

“幺婶”从小就告诫我们六姊妹,不能去别人家蹭吃的,到了邻居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回家。我那时候不懂,有种东西,其实就叫“骨气”!

“幺婶”对于华哥的行径并不放在心上。她带领着我们几姊妹,起早摸黑地辛勤劳动,喂猪喂鸡鸭喂鱼......开始慢慢改善我们家的生活。

“华哥”两口子对幺爸、幺婶并无“孝道”可言。在侄子出生后,虽然母亲不计前嫌,仍然有时间就给他们带孩子,但是他心里的小算盘从来没有停止过。等到侄子4、5岁的时候,他们出门去干活,就把侄子锁在家里,也不给“幺婶”打招呼。

“幺婶”每次做好饭的时候,隔壁的侄子闻到饭菜的香味,也许是真饿了,在隔壁哇哇大哭。姐姐们对于“大哥”的行为深恶痛绝,给母亲打招呼:“幺婶,不要管他的娃!他两口子那么自私!我们也懒得管他。”

“幺婶”笑着,并不做答。

过了好久,我们很奇怪那个侄子怎么不哭不闹了呢?

我悄悄溜到厨房观察,却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在墙上凿开了一个洞,刚好可以递过去一个碗大小的洞。孩子吃完了,再从墙洞把碗给母亲递回来。

母亲再把墙洞伪装一下,以至于我们几乎看不出来。

那一刻,我默默地转身,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终于明白,母亲一直在暗地里给孩子递吃的。我们吃什么,孩子就有什么吃。

我终于明白,母亲在离开人世之前,几个侄子为什么无论多远,都赶了回来,在她的灵前长跪不起。他们的父亲,虽然自私自利,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是他们从小却受到“奶奶”的呵护,受到“奶奶”骨子里善良的影响。

(6)

“幺婶”不识字。她是农村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村妇女。

但是母亲却识大体,懂很多知识分子都不懂的道理。

她从来不打骂我们,对我们几姊妹要求严格。

“一个人,从小看大!”幺婶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她常常对我们旁征博引,告诉我们:“一个人,小时候很重要,要学好,不能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从小就不学好,那么长大后,一定是没有出息的。”

我们姊妹一直牢记着幺婶这句名言。

从小,我就成为一个能为他人着想的乖孩子从小就爱学习。

幺婶总能在我从善、自我克制的行为习惯中及时表扬我,表扬我们姊妹。

当我回到家就铺开作业本学习的时候,当我拿了奖状回到家里给她展示的时候,当我在放学的路上拾金不昧的时候,当我帮助邻居做好事的时候,母亲总能对我褒奖有加。

“一个人,从小看大!”幺婶自豪地看着我,“老七,好好学习,将来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娃!”

我总是纳闷儿,父亲对三个姐姐和哥哥都取了好听的乳名唯独到了我这里,我就只有“老七”的排行,没有了乳名。对,我的弟弟也没有,他的乳名是“老八”。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想,一个人的行为习惯,他(她)一定得益于一个人身处的家庭环境,他(她)的父母给予了他多少的影响,小时候的成长真得很重要。

“幺婶”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懂得大道理!她在我的幼小心灵里,一开始就播下了善和自律的种子。

(7)

幺婶的称谓,我们姊妹一直喊着,直到现在。

幺婶一生养大了七个孩子,我们六姊妹从来都是村里其他父母眼中的“别人家孩子”!

我们姊妹到现在都不会打牌打麻将。

“赌博不会让人致富,只能让人败家!”幺婶一直这样教导我们。

我们兄弟姐妹全部都是靠自己打拼。

“勤劳才能致富,成家立业,靠的是勤奋。”母亲从小这样说。是的,我清楚地记得,每年春节,村里的孩子都在到处玩耍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一定是在为喂猪、喂兔、喂鸡鸭鱼而忙碌着。虽然那时候心里很不爽,但是后来才发现,正是“幺婶”这样严格地要求我们,我们才养成了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勤劳善良的秉性。

“幺婶”教会我们打理自己的家园。即便在农村,我们家的房子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从小就知道在自家的院坝里,种上各种花花草草,母亲总是用赞许的眼光鼓励我,在客人面前夸奖我:“这是老七种的花。这孩子最喜欢打理院子。我们的厨房一直干干净净,因为他每天睡觉前一定会记得把厨房收拾干净。”

这件事起源于一次村里邻居家的失火那是一次惨痛的教训。母亲告诉我一定要保持厨房灶前干净,不能随地有柴禾散落。

这些习惯很微小,可是现在看来,都是很有用的。

(8)

幺婶的称谓我一直没有改过。

我在读大学那年,回到家,见到卧病在床的母亲。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愧疚,自己的母亲,我却一直在喊着别人嘴里的“幺婶”。我是一个受了高等教育的孩子,却还在用农村最俗的称谓----“幺婶”,喊着自己的母亲!这对母亲公平吗?

“妈!”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母亲看看我,嘴里笑着,眼角有一颗晶莹的珠子闪动。

“老七,还是喊幺婶吧。娘习惯了!”

我张开嘴半天,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她眼里,我喊“幺婶”或者“妈妈”,并不重要。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后不久的那一年夏天,她终因不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她走的那一天,我们姊妹,还有她抚养带大的孙辈们,还有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在哭喊着“幺婶!”

我们全部失声痛哭。

“幺婶!”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喊您:“幺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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