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一位女子,身世悲惨,身份卑微,但被脂砚斋评为与钗黛一类的人物。这个女子就是香菱。
香菱原名甄英莲,其父是乡宦甄士隐,其家“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英莲纵然比不了四大家族里小姐们那样的待遇,毕竟本也可以生活得快乐自在,可是命运弄人,在英莲四岁那年,她在元宵佳节由家人霍启(祸起)抱着去看社火花灯时被人贩子给拐走了,从此堕入命运的深渊。
但是,在英莲,也即后来的香菱的身上,我们除了看到命运的凄惨,对她感到怜悯,又看到了形象的光亮,对她感到可亲。而后者,我觉得是有基因影响的。
这里我们就聊一聊,甄士隐身上的哪些特质是对香菱产生了影响的。
01性情恬淡
书上说,香菱的父亲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真是有种飘然出尘之感。并且他绝不是“假清高”,你看他接济当时还是“穷儒”的贾雨村,明显体现了“不市恩”。
他看到了贾雨村的窘境,也知道他的前程在科举,并一直想要帮助他;但甄士隐并不主动对贾雨村说要资助他,直到一日他请贾雨村喝酒,贾雨村“酒后吐真言”,说出了自己的抱负和困难,甄士隐才“不待说完”就说:
“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甄士隐为什么自己不早说?早点说不是可以让贾雨村早点丢开那种焦虑嘛!也可以体现自己的真情关怀嘛!这就是因为他不愿“市恩”。对贾雨村来说,无论先说后说,都是恩情;但从甄士隐来说,先说,就容易给贾雨村造成他要施惠市恩的感受;贾雨村自己提出了困难,然后自己愿意帮着解决,这就是“应其所需”。
再看,甄士隐还强调,帮助贾雨村处置“盘费余事”,是“不枉兄之谬识”,倒似乎是贾雨村接受帮助是看得起他;又说“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说的只是祝贺贾雨村,而毫无“届时可不要忘了是我帮的你”的意思。事实上后来甄士隐与贾雨村重逢,也的确不曾提到回报之事。而他经历了失女、失火、失家后能被《好了歌》感召而解脱出世,也因他不萦名利于怀。
这就是恬淡。
香菱是个女孩子,用“恬淡”一词好像不太合适,用“平和”或比较妥当。
香菱经历那么多痛苦,或许是有点被折磨得麻木了,但她又有那么敏感的诗心,表明她并不是精神上真的麻木了,而是自有一种平和自守及抚平创伤的气质。
你看,她在薛家,后来在荣国府,基本上都是得到尊重的,在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世的情况下,她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可怜之状,也并不因为怕人可怜而显示掩饰性的矜持之态,她呈现的是一种确实值得同情但更值得怜爱的平和之态。
包括她与夏金桂的相处,她当然一是完全不嫉妒,而是很高兴有人来更好地照顾薛蟠,二是很想与夏金桂搞好关系,为此也作了努力。可惜事与愿违,夏金桂作为正妻却反过来嫉妒她,一心要欺负她甚至毒死她。
其实夏金桂这样骄纵惯了的女人,甚至是有点“单纯”的(一根筋),要搞定她并不难,无非是虚情假意哄着她而已。但香菱尽量想与她搞好关系,但是她的性情决定了她不妨以姐妹主仆的关系与夏金桂相处,而不会以阿谀奉承的方式换取和平。
她可以屈己,但不会讨好。即便为此被夏金桂陷害,被薛蟠家暴。
02与人为善
这与第一点有密切关系,为人恬淡者,往往与人为善。
贾雨村“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的那些日子里,甄士隐凭着一双文化人的眼光,早看出他“必非久居人下者”,“常与他交接”,就希望能够找到合适的机会帮助他,让贾雨村早日实现抱负。
上文已经说到,甄士隐特别会照顾别人的感受,接济银钱这样的大事固然如此,连吃饭也是这样。就说他资助了贾雨村的那个中秋之夜,他请贾雨村到家里吃饭,值得注意的是,他是在“家宴已毕”后,“又另具一席于书房”,专门宴请贾雨村。
为什么不邀请贾雨村一起赴家宴?为什么要在书房里宴请他?
显然,请人赴家宴固然会显得很亲近,但甄士隐了解贾雨村,知道他必定会因为处境困窘而在众人面前感到尴尬,饮酒必不能尽兴,自然也无法畅谈心里话,所以不如单独请他为好;放在书房里,一则仍在家里,亲近之意不言自明,而书房又是文化人精神最放松、私享空间感觉最强烈之所在,又是两人于此对酌,贾雨必能放开喝酒,也会自然而然敞开心扉。
是的,我想甄士隐是有“预谋”的,他早准备好了要资助贾雨村,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不需要临时安排,他早想好了。
其实次日他还想“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只是等他想起,贾雨村已经上路去了。这倒是甄士隐没有预先想到的,但是也充分体现了他的善意。
为了帮助别人,还得想方设法让这个目的能够顺理成章地达到,让别人能够自然而然地接受。甄士隐可真会换位思考啊!而这,是一种骨子里的善良(当然,这并不是认为主动提出帮助别人就不好,只是个人选择而已,必须说明,凡是帮助人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和什么方式,只要合情合理合法,都值得赞美)。
香菱也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儿。书中涉及她的内容并不多,但整体上她就给一种温柔善良的感觉。
这里仅举一例。那次薛蟠求欢柳湘莲不成,反而被痛打了一顿,香菱知道这事后,“哭得眼睛肿了”。薛蟠是她的丈夫,为他被打而难过也可以理解,不过我们如果想到当初她是被薛蟠打死先已买了她的冯渊强买过来的,平时又基本上在外胡闹,就会觉得他们之间其实谈不上什么感情;而香菱因为薛蟠挨了一顿打,眼睛都哭肿了,表明她对这个“呆霸王”实在是心疼得很。
其实我并不想说她与薛蟠有“爱情”,但得说,至少那也是种割舍不了的亲情。而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吧,都反映出香菱的善良。
不妨想想后来薛蟠失手打死人入狱后夏金桂的表现吧,试图勾引薛蝌不说,还直接跟自家堂兄弟勾搭上了。这就是天性凉薄啊。
03有文化根基
甄士隐说到底是个文化人,只不过他的文化不是用来博取功名的,而是充实自己生活的,是没有什么功利性的。
我们并没有从书中找到他的诗文创作,但从他的诗文的理解和诠释,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他文学的鉴赏力、人心的洞察力和人世的感悟力。
如果从贾雨村所吟诵“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一联中,听出“雨村兄真抱负不浅”还属于简单,我们普通人也听得出来的话,那么,从他的“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一诗中,听出“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恐怕就有了点难度。
如果这还不算难,甚至只不过是表达对贾雨村的一种祝福的话,那么,甄士隐从跛足道人的《好了歌》里领悟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就已成了超然尘世的观照,进入解脱之境了。这是如贾雨村这样专注于“时尚之学”的“文化人”所不能参透的了。
香菱由于生活经历,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的基因里就带着文化气质。
简单说一说著名的“香菱学诗”吧。
我们知道诗人并不一定是读书人、文化人,它是讲究那种感触、意境、情感的;但是古诗与现代诗不一样,别的不说,诗歌格律就很不简单。所以倒真不是想写就能写的。
但香菱一看探春、宝钗、黛玉她们成立了诗社,她也就想学写诗。
贾府里写诗最好的两位是薛宝钗和林黛玉,宝钗认为写诗并非女孩儿的本业,没教她,她就向黛玉求教;黛玉本就喜欢读诗写诗,也不忌讳“好为人师”之嫌,还真的指导香菱,香菱也真的按照黛玉的要求,认认真真读王维等大诗人的经典诗集,认认真真地写诗。
据宝钗所说是写诗都写得魔怔了,成了“诗呆子”了。效果也很不错,从一开始不像样到后来越写越好,得到大家的肯定。
不得不说,这是有文化基因的支撑啊!
以上就是我对香菱从她父亲甄士隐身上遗传的三方面特质的理解,不知朋友们以为妥否?欢迎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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