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提起这个职业,就会让人想起高收入、高学历、高地位这三高。
在普通人心中,就是那种在医院手持手术刀,救死扶伤的形象。
事实上,这样的医生只占一小部分,分布在城市的三级和二级医院。
真正为普通人提供兜底治疗的,恰恰是我这样的人。
我是一名基层社区服务中心的医生。
平常我接触的病人九成都是感冒或者拉肚子,简单的给他们量个体温,然后给一盒感康或者三九感冒灵就好。剩下的就没什么规律了,全靠经验,能治的简单开点药,不能治的就建议去大医院。
说起来,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工作,跟卖药的没什么差别,没人会对我们有所期待,治不了就去市区的大医院就好。平日里工作还算清闲,只是偶尔会有一些上级压下来的,让人想不到的任务。
上个月月底,农历腊月二十六,我们卫生院接到上级部门的命令,让派人带上消毒液和清扫工具到附近糖果厂家属院,给一户家庭进行消杀。
这是不属于我们工作范畴的,但既然是上级命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主任安排给了我和另外一个新来的男孩。
地方距离我们倒是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家属院门口,社区的工作人员小张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平日里大家也比较熟悉,一见面小张就跟我们说,这次真是个倒霉差事。
我们一边走,一边听他简单讲了事情原由。祭灶那天,四号楼三楼东户的人家注意到对门已经好多天没有亮过灯了,而小孩说闻到一股臭味。家里的大人觉得有些不对,报了警。
根据东家的住户讲,那天警察来的时候,破开门进去,里面独居的中年人躺在沙发上,尸体都发绿了,不知道已经去世几天。
法医穿着全套防护,把尸体拉走了。事情也就该告一段落。
但是东边的住户开始嚷嚷,说总是能闻到臭味,反复的堵门找社区主任,要求给全面消个毒。
社区主任没辙,只能一遍遍的解释说这个事儿他没法做,一方面没人出钱,另一方面也不能随便就闯进别人家里。
那个住户不依不饶,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反应到了市里,上面对于这件事情还颇为重视,一层一层压下来,就压到了基层的社区和医疗机构。
听完这个,我顿感有些晦气,心想着,这儿总算还留着一套房子呢,虽然这个家属院已经快二十年,房子早就破旧的不成样子,但总算还是值些钱的,让继承房子的那个人,拿出点钱,找专业的消杀协会多好。
不过这话是只能放在心里的,我们走到地方,东户的那个女主人还在嚷嚷着效率低,都这么几天了才来人,口气中充满了市井人的尖酸刻薄。
小张和她倒是挺熟悉,上去搭了两句,那女人看到我身上的白大褂,勉强露出几分敬意一样,让开路。
我也没兴趣跟她说什么,拿着东西进了死者家中。
那个女人没说错,味儿依然挺大的,而且据说当时尸体上都有绿毛了,难免会让人怀疑有什么危害。
已经到了这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带好口罩,踏实干活。
消杀工作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拿点八四消毒液,把地拖一下,把沙发套给简单的泡一泡,洗一下。
最大的难点大概是克服那种心里的恶心,作为医务工作者,这点职业素养我倒是还有,但跟我一起来的男孩,明显有些受不了,就让他把周围简单清理一下,尸体附近的重灾区由我负责。
东户的女人发挥了国人一贯的特性,爱看热闹,这下也带着口罩凑在门口看。
一边看还跟旁边的小张说话,说死者不是好东西,父母和他断绝关系,老婆也跟人跑了,现在就留下他一个人在家,死了十几天都没人知道。
又说这个男的当时被发现的时候可恶心了,连法医都差点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心念这真是个泼妇,人都死了,还不说两句好话。
耐心的把该做的流程做完,我环视整个房间,其实颇为整洁,死者应该不是一个邋遢的人,靠近阳台的书架摆的整整齐齐,桌子和茶几旁的垃圾桶都空空的,茶几下面,还摆着一本已经合上的书,露出一点书签,大约在三分之二的厚度处,书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死亡或许是有预谋的,可能他并不想给人带来太多的麻烦,提前收拾好了一切,才坦然走向死亡的。
当然,这都是猜测,我并不清楚这些,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做完了自己的工作,我招呼那个男孩一起离开,提前下了班。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死在家中无人知晓的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本已把这件事完全忘掉,前天跟公安的一位朋友喝酒,他提起了年前经手的一件事,两相对照,我才知道了故事的始末。
那个人是自己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的,他早年丧父,母亲在几年前得病,为了圆母亲的心愿,草草结婚,在母亲去世后,大概是不想再忍受,两人便时不时的吵架。
大约半年前,他妻子跟另外一个男人远走高飞,留下他一个人,而他也辞去了工作,整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
仔细想来,自杀这个决定,应该早就做出来了,在他心中,也没想到会给人造成这么多困扰。
我脑子里又浮现出东户那个女人的脸,和她口中编排的话语,也许周围的人都会相信她的话,却没有人再为死者去澄清了。
我又无端想起那本茶几下面的《我是猫》,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喜欢同一本书,这让我们两个似乎是有了一丝联系,我无端感到一股苦意。
从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刻,世间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也许是我们这里失去一个孤独的灵魂,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多了一个团圆的家庭吧。
人间,有时候挺不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