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书记 连载三

宋金山的脸就像老牛的屁股。这是魏兰军和他工作一段时间后给他下的最新定义。

好多时候都被上级的鞭子啪啪抽打了好几次了,他脸上还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照旧咧着他那厚嘴唇,露出右上侧一颗金牙,呵呵的笑。郑狗娃说他是屎逼到屁眼门子都不知急的人。

镇里开了几次会,让村里评定低保户,宋金山只召开了一次“两委会”便没有了下文。都快到公示的日子了,还拿不出名单来。魏兰军催了几次,他总是嗯嗯地塘塞着,这让魏兰军很脑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村里的低保户还真不好定。上面的精神是“应保尽保”,那“尽”字还好说,“应”就很模糊了。就像筛子筛沙砾,漏下去的都是明显的细小沙砾,那卡在筛子孔里的一层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上也不对,下也不妥的沙砾,就是拿着放大镜去识别也会让人头疼不已。

村里想吃低保的人海了去了。低保就像悬在村上空的一大锅炒肉片,干部们举着铲子在锅里拂搅着,村民们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脑子里想起狐狸智取乌鸦嘴里肉的故事,口中的哈拉子却早已流到了脚上,恨盼不得村干部像傻乌鸦一样,一不小心掉块肉下来,落到自己的嘴里。

“低保户”、“贫困户”,这些词对于魏兰军来说以前都是生名词。她虽不是出身于富家豪门,可父母还是双职工,打小生活也就无忧无虑,从来没体验过什么是贫穷。派驻到垣头村后,通过走村入户,访民察情,她才知道,村里的贫困人家还真不少。瘸子、拐子、瞎子等伤残人员自不必说,单是老的、病的、傻的、孤寡的就不在少数。农村有一大拔人还在粗衣陋食,少穿没花,吃不上肉、看不起病、住不上新房的温饱线上挣扎。她头脑里原先完美的世界随之也发生了变化。贫穷和不幸如美丽风景里忽然裸露出一段残垣断壁、突兀凹陷,甚至破败不堪的景象,让她极度地不适应、不舒服和不愿意接受。它有时就像旮旯里潮湿的暗处一些啮齿小动物,在夜深人静时闪现着、游荡着,让她坐卧不宁,甚至还时不时地出来噬咬她几口。她痛,并流泪着。

她常常想起前塬一个叫张保保一家的人,想起他家的时候她心里就像坠着一块铅。

前些日子她进了他家的院,第一眼便看到窄小的窑脸上方悬着巨兽一般的土丘,那巨兽张牙舞爪怒目圆睁,探着半个身子怒视着她。土丘上方长着一大簇刺酸枣,两只黑老鸦落在秃丫上,俯瞰着院里。她颤巍巍地走近,再走近,终于看到了那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土窑脸上嵌着巴掌大的纸窗户。窗外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她迟疑了半天,然后轻轻掀开一扇油毡纸似的门板,小心地走了进去。窑内昏暗的光线让她一时失了明。她立在门口好半天,抬头瞅了瞅就要碰到头顶的窑穹,上面被烟气熏得像涂了一层黑色抛光漆,发散着令人恐惧的幽幽暗光。

张保保站在用碎石板贴成面的火灶旁,用手往火口里撺着柴禾;老伴病怏怏地在后炕上斜坐着,脸色灰白,头发像鸡窝似的凌乱着,两手有气无力地端着碗稀米汤;炕中央放着个大铁盆,盆上放一夹篦土豆各垒和交面窝窝。前炕凌乱着一堆破被子,从被子堆里伸出两个半截子男人身子——下身在被子里裸着,俩半个人手里各举着一个窝窝头,满脸脏兮兮的看着魏兰军,口里“嘿嘿”地傻笑着。

魏兰军被炕上的俩半个男人吓的头皮直麻,又被窑洞里的烟味、臭味、腐烂味熏的喘不上气来。

她忍不住再站下去了。脸已憋的通红,眼框里湿湿的东西正在浸漫着她的睫毛。她转过身,冲出窑洞,跑到院里大口大口地呼着气,用力抑制住胃的抽动。

她掏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和鼻子,再也没有勇气走回这间土钵钵窑洞里了。

张保保佝偻着背,从窑里走了出来,用呆滞的目光看了看魏兰军,慢慢翕动着焦黑的口唇,嚅嗫道:

“姑娘,找我有事?”

魏兰军望着这张布满千沟百壑的脸——沟壑里充满了灰尘和污垢,如果不是说话时还能看到口动,真以为他肩膀上安的是块煤。

她用力咳了咳喉咙,说道:

“张大爷,我是县里派来咱村的干部,叫魏兰军,今到你家来看看。”

老人呆呆看着她,半天没说话。魏兰军只好招呼他坐下,两人便坐在院子里的柴垛上。魏兰军掏出笔记本,再一次打量着面前这位满脸苍桑、一身脏衣蔽体的老人,仿佛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她看到了上古的人类,并与之对话。

在魏兰军的再三引导下,张保保终于开口说起了他炕上的俩个傻儿子和身体有病尚懂点人事的老伴,唉叹着自己悲苦命运,老泪纵横起来。

魏兰军听着老人的叙述,身上如同被针不停地戳着。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张保保家出来的,只记的她像是为了救赎自己不安的灵魂,把身上仅装着的二百元钱塞到了老人手里,尔后,在两只黑老鸦的凶叫声中,她逃跑似的离开了。

后来,每听到村里黑老鸦的叫声,她就想起张保保家炕上放着的铁盆,铁盆夹篦上的窝窝各垒,还有俩个傻子脏兮兮的笑。

这几天,来村委找干部要吃低保的人络绎不绝,宋金山和郑狗娃白天忙的连个放屁的空儿都没。

魏兰军在电脑上不停地敲打着最先从筛子上筛下来的名字,再把卡在筛子眼里的名字另外输进去。大脑雷达似地搜索着全村每家每户甚至每个人的信息,还不时翻翻自己两个厚厚的笔记本,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信号。

吃过晚饭,魏兰军回到办公室,从电脑里把低保预定名单拉出来,等着宋金山和郑狗娃一会来了讨论,再提交村民代表会最后审定。

她把拉好的一叠名单撴整齐,就像村的人地里收割完庄稼要打捆一样。她把撴好的名单小心翼翼地放在订书机口,另一只手用力摁着机头——也就在这时,忽然,门腾地一下被人踢开了,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头气哼哼地走了进来,手里的拐杖在地板上叩的哒哒直响。

“赵大爷,您有什么事吗?”魏兰军见来者是后塬的赵一根老人,忙打着招呼。

“我问你,谁把我的低保取消了?”

老汉气呼呼地问道。

魏兰军听宋金山、郑狗娃说过,上面出来了新的低保政策,有子女是国家工作人员的,父母不能享受低保政策。赵一根的儿子在县直机关工作,前一段时间全镇整动低保时,他家以前享受的低保被取消了。

“赵大爷,您听我说,上面规定子女是国家工作人员的,父母不能定为低保户。您儿子在县里上班,所以您以前的低保被取消了…”

魏兰军还没说完呢,就见老头哆嗦着手,用力握住拐扙把,猛地舞了起来,“啪——啪——”,狠狠地砸在魏兰军摆放电脑的桌面上,鼓起两眼骂道:

“放屁!政策是由你们口说了?你们这些狗官!”

魏兰军被老头的举动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老头会穾然来了这么一手。她的头皮差点被惊炸了,一时手足无措,眼里立刻噙满了泪水。

恰好宋金山和郑狗娃回了村委,两人听到老头还骂骂咧咧的,便连搀带扶把老头拉到隔壁的办公室去了。

魏兰军长了这么大还没受过人的训斥。学校念书时一直是父母和老师眼里的乖孩子;大学时入了党;毕业后顺利考上公务员,直到工作两年也从没有人对她高声说过话。今天被赵一根用拐杖敲打着桌子劈头骂了一通,肚里自然比吃了一只苍蝇都难受。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掉,一个人爬在桌上抽泣了起来。

可委屈和难受又能怎么样呢?抽泣了半天,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耍小女生的性子,在农村工作,这可是吃不开的。早听人说过,村官就是老百姓的出气筒,既然当了村官,就得有受老百姓气的肚量。

她开导起了自己。

隔壁,宋金山和郑狗娃吭吭叭叭对着赵一根解释了好半天,总算把他送了出去。回来时,看见魏兰军爬在桌上擦鼻子,俩人说了些村里人素质低,并不是针对你之类的安慰话。加上魏兰军自己也已想通,三个人又坐在了一起,把低保名单拟定好,交村民代表会讨论确定去了。

低保户的事好不容易弄完,确定贫困户的事又来了。魏兰军和宋金山、郑狗娃又是镇里开会,又是村里讨论,没明没黑地忙了好一阵子。

李婶家在村背后的沟坝上种着一亩谷子,这几天正在收割时。魏兰军今天难得有点空,就相跟着李婶,去她家地里一起削谷穗。

还不到晌午时分,郑狗娃急冲冲地跑来,喘着气对她说:

“魏书记,咱们公布出去贫困户名单后,有好几户村民找来不肯依,宋书记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也不接,让我找你回村委商议呢!”

魏兰军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手机还在搁地头的外衣里,赶紧拍了拍身上的土,拉起衣服就往回走。

村委办公室里吵吵闹闹挤满了一屋子人,魏兰军进去的时候,看到后塬叫李二喜的人正高声嚷道:

“我们都是村里受苦的农民,种着一样的地,喝着一样的水,为什么别人是贫困户,我们就不是呢,难道我们是后娘养的不成?”

“对,你们为什么没把我们定成贫困户?这不公平!”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喊叫着。

宋金山像包子里的馅,被人围成一团,仰着头,公鸡似地扯着嗓子,不停地解释。可大家并不买帐,依旧照吵不误。

魏兰军边往进挤着边大声说道:

“大家听我说,都静一静,不要吵,有争议一个一个地来!”

说完把挂在墙上的枣红算盘子哗啦往桌上一摆,问道:

“大伙谁先来?”

李二喜两腿往前一迈,说:

“我要问问凭啥我不是贫困户?”

魏兰军知道李二喜是塬上上好的人家,家里五口人,院前有五亩果园,还有六亩核桃林,三亩粮地,两儿子长年在镇煤矿上打工,女儿初中毕业就去城里饭店当了服务员。平时,俩口除务弄地里的活儿外还收购纸片废铁,家里早几年就明晃晃地立起五间平房三舍窑洞,日子厚实的磁巴不涝。

当然,他也是个精明的不能再精明的人,满塬上没一个人能算的过他。眼看好多左邻右舍都定成了贫困户,当了贫困户自然会得到不少实惠,这等好事他岂能错过?本就爱瞅便宜,再加上眼红病,他人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撺掇和他类似没有被定为贫困户的人,一块找村干部评理说事。

魏兰军看到李二喜着急上火的样子,笑着说道:

“李大伯,别急,咱们先算算你家一年的收入再说。”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围上来瞧红火。大家便和李二喜一项一项划拉起他家一年的收入来:

“果园五千、收购废品一万二、粮地三千、打工收入…”

李二喜自己每划一项,魏兰军就在算盘上加一项,她从小珠算学的就精,曾评过珠算中级,算盘珠子被她纤纤手指拔的珠飞玉舞。噼哩啪啦一阵下来,珠子的码码就明朗朗地呈现在李二喜和众人面前,人均收入高出国家规定的贫困线三倍还多。

李二喜两个眼珠子一直不停地随着算盘上的珠子舞动。当最后数字出来时,额头上已沁出了汗珠子。他拉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又拿过魏兰军手里的文件,对着上面的标准仔佃查看了一番,然后怔了怔,再没说一句话,转过身,背着手悻悻地走了。

剩下的人一看这阵势,自己心里先盘算了一阵,感觉没戏的,先自走了一大半。

魏兰军和宋金山、郑狗娃对留着还不肯走的人又一一进行了核对,耐心解释了好半天,他们才陆续散去。

人都走光了,宋金山坐了下来,点了一颗烟,感慨道:

“这些人都是凡事就想得乖瞅便宜的人,明摆着不行的事,偏要去争三分,实在讨人嫌。”

魏兰军听了宋金山的话沉默了良久。他觉的李二喜还有赵一根这类人的思想固然不可取,却也说明农民是最直观、最现实、最朴素的人。面对眼前的利益时能争则争,争不来也就作罢,这恰恰是简单、直接、纯朴人性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连宋金生、郑狗娃在内的党员干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她顿感释然,心里越发亮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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