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分离余烬

红色王座前,42号的瞳仁在黑与白之间迅速切换。

  “呃啊——”一声大叫,他突然双手抱头跪在了地上,头疼欲裂。

  “看来是学成归来了,不必紧张,短时间内你的情绪饱和,神经递质不够用了而已。让我看看成果啊……敬佩、悔恨、愤怒……还有喜悦……惶恐……爱……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呃啊……”王座不顾的地上挣扎的42号,迅速开始了下一步:扫描并备份他的脑。

  王座上流动的字符像触手一般,以迅雷之势触及他的头部,宛如一只章鱼在吮吸他的脑髓。

  “很好,很多部分都清晰了,继续配合一下扫描效果更好……我甚至有些羡慕你,几个小时就品尝了人类几辈子的体验。”冰冷的女声响起,伴随着怪叫一般的生硬冷笑。

  “还有些部分不是很清晰,不过再让你做梦没时间了,我将直接调节你的脑电波强度,把角落都扫荡干净。”

  温热的感觉从头部传入,42号直立着上身,跪在虚拟的地面上,歪斜着肩膀开始抽搐。

  每个神经元仿佛被强行注射了大量肾上腺素一样,疯狂地传递着混乱的信息,在普通人类几乎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脑中禁地,热烈地做出宛如挣扎一般的激烈反应,将最最完整的全脑信息输送给座椅一端的冷酷AI。

  “你很特别。”王座继续发出女声,冰冷而得意。

  “因为我对每一个贡献力量的藏品,都这么说,啊哈哈哈哈哈!”冷笑再次响起,伴随的是触手的收回。

  “到死神那里去做你救世主的梦吧,蠢货!”突然变大的声音。

  随后,噗通一声,42号扑倒在王座前。

  虚拟的空间中,一片寂静,只有王座上的字符,由正红变成了猩红。

  “提取完毕。”王座伴随着女声,逐渐消失。

  第二天。

  “又有一例脑死亡,经过联结系统筛查,发现了红后的代码编译痕迹。”

  “你是说我们至今没有清理干净红后?”邰司令面容枯槁,但眼神依旧锐利。

  “很遗憾,是的,出于算力考量,我的系统从进驻到现在都无法达到饱和清理,细枝末节处她都能继续苟延残喘。”

  “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工作单位,而且效率并不高?”

  “或许出于对我的恐惧她没有大开杀戒,或许是能力不允许,但根据死亡个体的神经扫描结果来看,脑中所有信息被提取一空,红后像是在收集全脑信息,这个技术的用途是全脑仿真,说白了是思想记忆移植。”

  “她要把这些移植到哪里?”

  “无法计算。”

  主控室的屏幕上,机械警卫的履带压过地板,将已经脑死亡的人造人从床板上拖下,那个人造人头颅向前耷拉着,露出后脑的印记“93”。

  “还有一例,属于262个之一,也在清晨行为异常,口吐白沫不断抽搐。他的联结系统也查到了红后的代码痕迹。”

  “是跟弓箭有关的262之一吗?他怎么没有脑死亡?”

  “没错,没有脑死亡的原因尚不清楚,系统筛查发现他的脑中有结晶体,似乎一定程度上替他抵消了红后的抽取,当然,我们的抽取也因此大打折扣,目前针对结晶体的分析还在进行中,无法判定他脑中的更多信息。他的脑内电位差奇高,可以说他现在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了。”

  “不要节外生枝了,余烬系统回收液注入情况怎么样,直接投入销毁。”

  “88%,可以执行。”黑后回答。

  42号此时正在休息舱的床上辗转反侧,挣扎不醒:视线中,一条像无限远方延伸的绳索被自己握在手中,像拔河一样用了全力拽着,不一会儿,远方沿着绳索爬来一条巨大的红色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自己之际,自己猛地松开双手。

  惊醒,原来是噩梦一场。

  然而,昨夜关于红色王座的记忆仍在。此刻的他,才明白那个王座并不是要帮自己,他的大脑可能仅仅是她要利用的一颗小棋子而已。

  “那么‘死神’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想让我死,现在我却活着……”太多的问题无法解答,此刻,思考对他来说的确是痛苦异常的一件事,因为每一个念动,都可以明显感知到脑中某个活动区域的异常兴奋,这种兴奋带来的震颤让他如同置身悬空下坠的深坑密道,无依无凭恐慌异常。

  正在痛苦之时,地面上的白光泛起。亮度让他不得不紧闭双眼。

  瞬间,周身冰冷异常。肺里似乎充满了液体,但并不至于窒息。

  再睁开眼时,他惊得下巴都要打颤了——

  与那个梦中,简直一模一样的场景:视野之内一片晶蓝,自己正悬浮在液体中,周围五六米开外,从印着数字的后脑来看,都是跟自己一样被浸泡的人造人同类!而现实中他根本没法看清他们的面容和表情,只能从惊慌无序的动作判定,他们很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熟悉的机械声第二次入耳。

  “下一秒就会有巨大的金属大鱼来吞人了!”42号想着,猛力地朝四周看去。

  然而除了挣扎的同类,并没有什么金属大鱼。

  寂静开始充斥周围的一切,只有液体流动时浑浊而细微的波动声响。

  42号抬头看去,上方是隐隐约约的光亮,于是向上游去。

  一股剧烈的液体流动,将他扇了个头脚颠倒。耳边依旧一片寂静,视网膜上突然呈现出的成像,却令他心惊肉跳。

  那些,是供能球中曾经出现过的巨大化版变异生物们,蓝色眼睛的,通体乳白的类似鱼类的巨兽……每一个都有四五米那么长,一个脑袋就跟一个人造人粗壮有力地在液体中游动自如,然而这一次并不是虚拟幻象,因为不远处的一个同类,已经开始了痛苦挣扎,巨兽的尖牙深深刺入他的大腿,他本能地甩动腿,却带动了身体前后摇动,没有两秒钟的挣扎之后,就被拖入了这片幽蓝的更深处。

  之前视野中看到的同类,也越来越少,在42号转头寻找之际,一个个消失。

  身体一侧的液压突然减小,他整个人都被吸了过去,定睛一看,一个圆形的巨大黑洞向自己袭来,黑洞内侧面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几条缝隙,忽明忽暗,原来是从大鱼口中窥到的腮缝!不加躲闪的话必定被整个吞下!

  42号全身的肌肉瞬间紧张起来,连声带都不由自主在用力过猛的情况下,下意识地闷哼出了声。

  四肢慌乱地摆动脱离射程之后,擦肩而过的大鱼像鱼雷一样,唰地一下游了过去。黝黑的全身又如移动的铁塔,盘子一样大的金黄色眼睛掠过42号的身体时,像探照灯一样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大鱼的一只眼,和42号惊恐的两只眼,对视了不到0.5秒,而后是下一次交锋,不,是追杀的间隙。

  大鱼的尾鳍开始剧烈摆动转弯,这一扇,又把42号扇出去好远,天旋地转之际,他竟然看到头顶上方有些许投射下来的阴影,再仔细看时,竟是一个个同类的尸体,有些甚至连肢体都残缺不全。

  他们悬浮在液体中,缓慢下沉,黑色的血液依旧从肢体断裂处不断散开。

  头顶悬空是无数缓慢坠落的尸体,不远处是调头准备杀个回马枪的巨型黑鱼,在这场悬殊的对抗中,42号毫无胜算。

  几乎连续跳动的心脏,联结着飞速运转的大脑,让42号几乎快要虚脱。

  视线中,大鱼又一次逐步逼近,大口张开,锯齿一样的牙亮相。

  “揍你!把你的牙扳掉!眼睛挖出来!啊!啊啊!”失控的42号,只能任凭脑中的意淫来抵抗精神的崩溃,却在液体中无法发出像空气中一样的怒号,他的生意低沉而微小,一种巨大的屈辱感袭来,收获了诸多他人生命历程的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铁爪,在这里被宣布了死刑。

  闭眼等死,是意志力在节节败退后,唯一能够保留的毫末尊严。

  至少,他不再振动声带了。

  剧烈的流体带动他全身,四周的光亮却并没有消失,他再次如一个气泡般被撞开了,在流体中漂来荡去。

  “怎么回事,难道又咬偏了?”心生的狐疑让崩溃来得慢了一些。

  等到42号再次睁开眼后,眼前的画面让他在液体中呆住了……

  黑色大鱼在水中翻滚,那样子不像是在吃食倒是像在甩脱什么东西,调转过头来一看,口中竟然塞满了十几个人造人!再看这些人造人,面无表情,半个身子都被吞进鱼肚,只留个上半身在外,却拼尽全力地在手抠嘴咬大鱼的牙齿!

  液体流动干扰了他们的平衡,被吸入的人造人马上又把手从大鱼唇部探出来,双手扳住了鱼的牙齿开始疯狂摇动。

  大鱼甩着头,金色的大眼跟着在极限范围内转动。

  抬头看,之前飘荡无序的人造人尸体,开始整齐划一地游向大鱼,快要贴近时,动作迅速加快而后手脚并用地抠进它的鳞片中固定好自己后,就开始了手嘴并用的撕咬和破坏。

  大鱼面对这蚁群一样的围攻,不住翻滚着身体,人造人们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任凭它九牛二虎,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斗到底。

  一个没了右小臂的人造人,爬到大鱼的一只眼睛附近,用露着白骨的半截胳膊,猛地刺入鱼眼,大鱼一个加速,甩掉了几个黏在身上的人造人,从42号的视野中消失。

  ……

  “第三检查组的机器人怎么还没回复清理进程?”一个管理员问手下。

  “可能是故障,等我调取一下监控。”手下回复。

  “你先去看一下吧,监控我来调,八成又要维修,保持联系。”管理员说。

  领命后,手下出发。

  管理员则不慌不忙地启动语音指挥系统,“启动追踪,追踪目标:第三检查组机器人。”

  悬空在面前的成像显示出一片又一片的区域,终于锁定了。

  余烬系统的大鱼缸不远处,是履带被扯断、上肢被卸下来,断肢连接处闪着电火花的检查组机器人。黑色的液体喷洒在它半球形的头部,竟然有一丝凄惨的感觉。

  管理员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幅定格的画面。

  这显然不是机器自己故障引起的。寂静掩盖不祥的预感,如海啸前倒抽海水而干涸的沙滩,孩子和女人在上面肆意捡拾贝壳。

  哪知下一刻就是恶浪滔天。

  留守的管理员观看着余烬系统在机器人附近的录像……

  鱼缸里的液体,已经被染成了黑色,外接电线管路里,也不再有多余的能量游走,水位开始下降。

  畸形的变异鱼类在水底挣扎,等待着化为灰烬的一刻。

  突然,管理员注意到,鱼缸中央出现了一座黑色小山,拉近镜头再一看,小山竟然是几十个人造人搭起来的“人山”!有些仍旧在慢慢爬行,大部分肢体都残缺不全,紧凑而密实,像包裹着什么一样。

  水位下降到0,瞬间,炽烈的橘黄色充满了大缸,挣扎的怪鱼们被炙烤时发出的滋滋声,被加热器的轰鸣声淹没,橘黄随即变成了炽白。

  这是瞬间高温的消毒过程。

  等一切暗下来时,鼓风机开始工作,将烧成一切的灰烬吹入收集箱。

  一片细密的灰烬随风飘舞,它本来属于一条巨型怪鱼,彼时的生龙活虎此刻却只剩下任风带路的无奈,下一秒,它轻轻贴上了一座烧成焦黑的小山。

  轻抚一样的作用力下,由无数焦黑肢体构成的小山开始崩塌,更多的灰烬从小山迎风面起飞……

  管理员盯着录像,闭了闭眼猛地摇了摇头,因为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小山被风吹拂后,裂开,覆盖在上面的肢体和尸体,飘着灰烬跌落下去,等不再有动静后,山体竟然有些抖动。

  正迟疑间,十个指头从一条缝隙里伸出,左右各五,分开了黑色的由尸体构成的闸门。

  这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全身惨白,只有肩膀染了一些人造人的黑色血液,从尸体堆成的灰烬山里,他跌出半个身子,又像一条死鱼一样滚到了缸里的地下,后脑的42十分显眼,再抬头时,无意间对准了摄像头,涣散的眼神中却凝聚了抹掉一切的冲动。

  羸弱的人造人吃力地从地面爬起,小山的内层竟然爬出了更多肢体残缺不全的人造人,不同的是他们都被高温灼伤得很严重,有些甚至半个身子都被烧焦了还在努力移动脚步。

  看呆了的管理员感觉心头一震,赶忙开始连接通往主控室的信号。

  ……

  白色的灯光在安静的余烬系统层通明,让检修员小李有了更多的安全感。

  每次的故障几乎都一样,AI的算力不想管理这里小打小闹的故障,要省出更多运算资源给更重要的计算部分,于是修理的任务就落在了人身上。

  如往常一样,他带好了工具包,边走边哼着歌。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歌声。

  那是金属在压力下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小李警觉地半蹲下身,关掉了身上接报器的提示音。

  猫着身子在结构复杂的余烬系统层前行了一段,期间刺耳的声响始终没有第二次响起。

  等他尝试着直起身子时,一股夹带铁锈味的阴风扑面而来,下意识地一缩头,身后的墙壁上已经被一只机械手臂砸了个大洞!

  弯腰从侧面看过去,几个被高温严重灼伤的人造人,正攀上一个检查机器人的背部,手拽牙咬它头背部相连处的电路,看似强韧无比的机械手臂,竟然被肉身组成的人造人们扭黄瓜一样卸了下来,而后甩了出去……

  在一群发狂搏斗的人造人身后,安静地站着另一个人造人,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像一切都跟他毫无关系,又像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的视野中,巨大的机器人,宛如一个缺乏战斗技能的大铁块,被蝗虫一样的人造人们,肆意敲打、肢解。

  小李屏住了呼吸,一路小跑着按照来时的路窜出了余烬系统层。

  消失在视线中的大鱼让42号松了一口气,然而视线中的画面却再次惊扰了他的神经。

  “什么,还有!”42号的脑海中喷薄而出的感叹词,在液体中化为了一串气泡。

  迎面而来的是有一条雪白色的怪鱼,长条状红色大口,张开时腮盖都会鼓起,像冲锋的战士,却丑陋异常。

  要是有什么挡一下就好了,42号下意识地把双手抵在脸前,紧闭双眼,等待着被撕咬成碎片的下一秒。

  周身的液体扰动突然增多,愈加剧烈,之后,眼皮后透出的光逐渐减少。

  42号等待的疼痛却始终没有降临,这让他的心多了一分悬着的痛苦。

  再睁开眼,眼前是横七竖八的人造人,他们双目无神面色灰暗,肢体残缺,如死了一般,然而四肢却在努力划着水,聚拢在了他的周围。

  “滚开!什么东西!”他在液体中张大嘴却无法振动声带,内心的恐惧犹如浇了油的火苗一样升腾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念起时,周身的人造人竟然真的猛然散开了,漂荡在他的周围。

  42号恍然大悟,他们的动作竟然是受自己意念控制的!

  雪白色的怪鱼长驱直入,顾不了那么多,42号想着让周围的人造人帮他挡下这致命的一张大嘴。

  “帮我挡一下,挡一下啊……”两个下肢残缺的人造人划着水,游向怪鱼,而其他的人造人则七手八脚地彼此联结,笼罩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肉体组成的保护罩。

  肢体的缝隙间,42号看到,两个人造人手臂紧扣着怪鱼的腮盖,一把一把地用手挖着鱼鳃,却扯出一堆齿轮……大鱼此刻早已失去了撕咬和进食的兴趣,抖动身体甩头一样在液体中翻滚……

  ……

  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42号已经被团团包住,蛋白质烧焦的气味在周围弥漫,温度在肉体组成的山体中迅速上升,好在时间不长,他眼看着面前逐步被熏黑烧焦的同类,心生疼痛,同类们却始终不声不响,没有一丝表情。

  风声响动,将焦灰吹拂飞扬,光亮从缝隙中透射,这里是无数同类用躯体构筑出的避难所,容他幸存。

  一道垂直的裂痕在面前出现,光芒射入,他十指伸入当中,双臂用力,低着头,像撕扯开了一个未来。

  “司令,监控指标显示余烬系统,已经感染了裂死症病毒。应该是高温处理出了差错,稍后我会调取录像。”黑后不厌其烦的报告错误,让司令几近麻木。

  “马上隔离。”司令说。

  “余烬系统红色警报,有入侵者破坏设施。”

  “反击准备,调取监控,赶快!”

  巨幅的监控画面在黑后和司令的面前呈现,映入眼帘的是巨型鱼缸一样的余烬系统容器,厚厚的的钢化玻璃,本来晶莹剔透的内侧覆盖着燃烧的灰烬,在白色灯光下清冷异常,而之后“砰砰”的撞击声,则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镜头拉近,透明的玻璃当中,逐渐出现了白色的裂痕,像一个不断长大的雪花,含苞待放。

  在监控的另一面,十几个已经严重烧伤的人造人,肢体交缠,组装成一部肉做的攻城战车,几双有力的脚作为支撑,一齐加速,用合起来的惯性和头盖骨的硬度,对抗着这面透射光明却不让他们通过的玻璃墙壁。

  脑浆迸裂的个体被扔在地上,一会儿就化为了黑灰色的灰烬。剩下的则继续冲撞着。

  玻璃墙上的雪花,在邰司令和黑后的注视下,逐步绽放开来。

  “电磁禁锢准备启用!机械警卫,出击!”司令眼看鱼缸已经困不住这里面的怪物,突然下了命令。

  “司令,我建议放弃这个舱位。”黑后突然说。

  “什么?”

  “运算结果显示,他们数目众多且感染病毒,这个区域就算救回来也会成为无人区。电磁禁锢耗能过大,并不值得,余烬系统有备份,所有的行动都应保证避难所继续运行,减少消耗。”

  一分钟,司令什么话都没有说,汗珠从额头滴下,拳头捶了一下控制台。

  “那么,就不必调集其他舱位的机械警卫了,让余烬系统所在区域的警卫迅速启动,而后抛弃掉他们,让他们在这废土中自生自灭吧!”

  不远处正在跟邵青查看生产数据的刘玉杭,被突如其来的紧急通知吓了一跳。

  广播响起:“全员注意,现已确认放弃余烬系统层,请抓紧备份相关资料,隔离将在十分钟内启动,弹射系统于十五分钟后启动。”

  “放弃余烬系统?什么意思”刘玉杭不解地问。

  “就是抛射。你在主控室里,接触到的非公开信息保密级别应该比我高才对啊,难道是因为你新来的……”邵青喃喃自语,之后不再犹豫:“反正你迟早要知道,事实上,避难所都是巨大的地航飞船,委员会内部解释过:出于节能和繁衍生息,全球的避难所都几乎不启动,跟船一样,为了安全性,它也是分舱室的,这样可以一个舱室出了问题不至于全船毁灭。”

  刘玉杭被太多信息一下冲击到不知该说什么,一种被主控室团队孤立的疏离感,让他再次心生悲凉。

  “看来又有什么重大事故,否则不会轻易抛弃一节的。”

  “那么弹射系统是什么?”刘玉杭接着问。

  “集中部分燃料和能源,把有故障的一节弹走,避免感染更多健康舱室,或者是为了断绝入侵者的侵扰。”邵青不厌其烦地解释,一边把资料整理好。

  “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整理下关于余烬系统层的资料,毕竟以后不能再更新了。”

  “你也有那个舱室的资料?”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关于每一处的资料。”她娴熟地对他假笑,而后走出了舱室。

  邵青发梢的清香沁人心脾,让刘玉杭有些发呆。目送她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刘玉杭像是突然恢复了理智,疾步离开了资料室。

  他看了看腕表,从这里到余烬系统层的距离,应该还来得及。

  高涨的好奇心催动着他的步伐,毕竟这是他到这里以来,第一次经历抛弃舱室这种重大事件,能尽量接近地瞄一眼全过程,或是趁隔离前搜集更多的相关资料也好。

  想着这些,他拉紧了便携背包的带子,加快了脚步。

  邰司令又拿出了玩具飞船,把玩着,瞬间用力,有些重地把它的尾部撞在面前的操作面板上。

  “尽快向委员会报告,我避难所已经启用备用余烬系统,原因是余烬系统层感染病毒,再催一下疫控支援。”

  “收到。”黑后收到指令,投影迅速从主控室消失了。

  空旷的余烬系统层,白亮的灯光充斥,高大的灰色水泥墙面上,隐约长出一些墨绿的苔藓。

  如果有一个存有20世纪记忆的人类来到这里,一定会说这简直是一个巨型车间的样貌,然而此刻,伴随着玻璃碎裂开来的声响,这里倒像是一个孵化室。

  孵化的是一群机体已经死透,却还在某种力量下被指挥做出动作的人造人,或者,只孵化了一只——这些人造人们的大脑,42号。

  事实上,他在顶住了鱼缸高温的考验后,并没有急着指挥他的“部队”砸开牢笼。而是自顾自的探索了一番这匪夷所思的能力。

  他的意念选中了一个躺在地面上的人造人,而后想着他可以站立起来,然而那死去的人造人仍然一动不动。困惑包围了42号,明明之前各种死里逃生的场景中,这些死去的同类都会复活一般地任由他调动……

  正在此时,头顶感受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几小片玻璃渣掉在了脚边,抬头望去,好几块巴掌大的玻璃碎块飞速坠落!

  砸在脑袋上就是要命的时刻,42号本能地抬手护头,视线中却腾跃而起几个身影,把落下的玻璃块挡了出去!

  其他倒地的尸体也随即一阵躁动,他注意到,失去头颅的那些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有头颅尚在的,似乎可以接收他的指令。

  “难道只有在紧急状况下才能调动他们?”42号不禁纳闷。

  他记得,在讲师的课堂上,曾经有过讲解通过意念控制义肢的科技,途径是把脑内的脑电波信号经过处理,让机械仪器能够识别,进而产生动作。如果指令来自脑电波,那么他自己脑中的电波,为何可以在紧急关头下,传递到同类的脑中并控制他们的行动。而且,为什么是已经死掉的同类……

  一系列的疑问快要让他的脑壳炸裂,也许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最佳时机,此刻,他需要的只有六个字:逃出去,活下去。

  而正在这时,死去同类中的一张脸孔,却明晃晃地钻入他的余光,让他不能不去注意。

  一阵来自心底的震颤,疼痛不已。

  那是肖克,干净的面容,黑色的头发,肩膀上,巨大的伤口刺穿胸腔……

  他记得这个干净的孩子憧憬过有一天得到红色的任务球,变身为一个人类,光荣而骄傲……

  而此刻,被液体浸泡得有些发胀的脸上,一片惨白,黑色的血液几乎凝固。

  42号心底升起的巨大悲痛,这悲痛让他想要逃走,想头也不回地逃出这巨大厚重的鱼缸,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集中意念,都无法再调动起这支躺在地上的七零八落的死尸部队。

  手足无措之际,寂静异常的四周却响起了履带滚动的声音。

  不一会儿,地面又阵阵微颤,像是巨大的东西砸在上面,声音逐渐变大,玻璃缸内壁附着的灰烬被振动掀起、成片落下。

  刚刚的巨大悲痛,才进入42号的脑海,就混合了被禁锢的压抑,变成了烈火一样的愤怒。

  这个履带的声音他曾经听到过,那是在自己拒绝入眠时,被闯入休息舱的小机器人射中前的经历。

  然而此时此刻的,如此巨大的声响,肯定不是那个迷你的机器人了……

  心脏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能感受到血液涌到头顶的压力,那不是惊惧,而是想撕碎一切的冲动。

  “各位,拜托砸开着厚厚的牢笼吧!”他内心强烈地思索着,却压抑住了呐喊的冲动。

  瘫在地面的几十个人造人颤颤巍巍,开始了动作,挣扎着极不协调地起了身。

  42号能够感受到愈加趋近的巨大履带声,有一点好处是他的紧张感越强,周围的死尸部队动作就愈加灵活矫健。

  几十秒后……

  一座人造人躯体构建的攻城战车搭建完毕。

  厚重的玻璃与坚硬的头盖骨相撞,雪花一样的裂痕在玻璃上散开。

  撞击处,黑色的血液沿着裂痕的方向蔓延,宛如白色的雪花被墨汁沾染后的绚烂,透出的一种诡异的美感,瞬间又被巨大的撞击声冲散,化作对生的狂热渴望和对仇恨的热烈拥抱。

  不止一个人造人的头颅与颈椎错位后,瘫倒在地上,然后剩下的继续着冲撞。

  雪花绽放,花蕊处,一个沾着灰烬的身躯,钻了出来,没有任何王者登场的霸道,他一个趔趄栽了出去,再筋疲力竭地爬起来时,转过头,枯槁的面容上却怒目圆睁,身后是混乱残缺、但站立挺拔的一支人造人尸体队伍。

  他们每一个都沾了满身的灰烬,大部分被烧伤,肢体残缺,甚至连脖子都即将失去对头颅的控制。然而,他们就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宛如42号梦中曾见过的殉国死士。

  “102号,你就别来了,你在这里坐好,看我问一问铁做的人类走狗,什么叫做——光荣。”42号走到趔趄着站起的肖克身边,对着他眼帘低垂的灰白面颊,耳语,推他坐在了破碎鱼缸的一角。

  视线中,三米多高的巨型履带机器人从黑暗中现身,42号面无表情地向着它飞奔过去。

  他的赤脚落在冰冷的地面,面部的表情逐渐崩溃,巨型机器人沉重的手臂逐步抬起,六个孔的机枪有些笨重地对准了42号。

  火光亮起,子弹嘶吼着奔向猎物。

  千钧一发之际,一众人造人尸体猛然从侧面跃起,“砰砰砰——”子弹被他们的肉体阻挡,皮开肉绽的闷响传入42号的耳朵。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推开,砸到正在飞奔的42号。

  “让我出去!你们这些废物!”42号在尸体堆里吼叫。却连脑袋都露不出。

  在他的视线之外,无数被子弹打成筛子一样的人造人尸体,仿佛调动着身体最后一丝结余的卡路里,用血肉筑起防御工事,硬是冲锋着攀爬上了履带机器人的后背,机械警卫“腰部”不断的甩动,有机体构成的人造人们不计后果地破坏着它的身体,在勃颈处的一簇外露电路旁,一个爬到旁边的人造人张开大口,玩命地撕咬起来,一时间机械警卫的手臂颤抖不止,子弹乱射一通后哑火了,42号挣扎着挤出了尸体堆,拿起一块巨大的鱼缸残骸,对准机械警卫的履带就插了进去,电线短路的声音响起,42号踩着众多蚂蚁一样顽强的人造人们,来到了机械警卫的后背,他双手扳住它扁圆形的头颅。

  “告诉我,机器走狗,什么叫光荣!”他左右手臂青筋暴起,眼睛快要瞪出来一样盯着机械警卫的头顶。

  哔哔啵啵的声音响起:“等等……我……指令,放了我……等……”机械警卫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机枪,双手举起——它竟然投降了。

  “说——话,什么叫他妈的……光荣!”42号并没有理睬它的投降,而是憋足了力气,一声大吼,扯下了机械警卫的半个头颅。

  “呼呼呼呼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掉下的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愣住的42号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类似笑声一样的重复,只是多了很多诡异。

  而后,突然就被众多人造人尸体推倒埋在了中间。

  “喂!干什么!”

  轰然一声巨响,机械警卫在火焰中四分五裂,掀起的热浪将42号连同一众人造人尸体振飞……42号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战斗,就在这样一种惨烈的气氛中,宣告结束。

  释放出去的愤怒,让42号一阵空虚。

  至少,他活了下来。

  当他刚刚站稳脚跟时,一阵剧烈的振动让他摔倒在地上,翻滚了十几米远。

  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待安静下来时,只有阵阵警报声刺耳地响亮。

  睁开眼,面前,刚刚为他死斗过的尸体们,开始迅速腐烂干枯,几十秒钟后就化为了一片片人形的灰烬。42号惊异于他们失去生命之后依旧能调动产生的巨大能量,而此时,尘归尘,土归土,巨大能量的损耗,终究让他们连保留自己躯壳的幸运都不再拥有了。宛如人类世界中,整体命运抑或个人生命,在垂死边缘的一次次回光返照,而后是变本加厉的加速衰亡。

  “再见,102号,再见,肖克。”他默念。

  这个宽阔的空间里,不知休息了多久,而后,他一个人游荡着,灯光忽明忽暗,沿着巨型鱼缸的一端,踉跄着走出了这个空旷的车间一样的地方。

  自动门仍然能够开合。

  他漫无目的地迈步进入一个漆黑的空间里,转过弯去,隐约能看到不远处的光亮,像是一个小房间。

  几乎是四脚着地前行着,光亮逐渐更大更近了,腿一蹬,像用最后的力气冲刺一般,他摔进了房间,金属地板上冰冷异常。

  一个女声响起,伴随着电路的嘀嘀滋滋声,有些不连贯。

  “有……人来了吗?我……求助,我需要你的帮助……”毫无音调可言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悲凉。

  42号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她,剧烈的震荡让他脑袋从内到外地疼。他想缓一缓。

  不知几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睁开了眼,黑色的血迹在嘴角已经凝固。

  “你……是谁,你在哪?”42号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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