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时你在天边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淡，时间匆匆过，可以治好一些伤，但并不表示不会留下疤痕。思念就是一道时间去不掉的疤痕，有时会发酵，会很疼，会历久弥新。

父亲节踩着夏天的树影到了，轻轻落在每一个人心上，这个夏天又有父慈子孝上演，又有感动、欣慰和泪水。我独坐在回家的车上，听着蝉声阵阵，看着道路两旁的树飞速往后退，就像飞速离去的时间。前面的车疾驰而过，卷起地面上晒麦子留下的麦皮，麦皮打一个漂亮的旋，飘一会儿又落下，过一会儿又被后面的车卷起。麦地里只剩下黄色的麦秸秆，立在破土而出的玉米之间，像一排排守卫。这是童年时再常见不过的景。如今来往于青岛的山水之间，早已好久不见这样接近黄土地的场景，再也找不回当年与父亲在麦场翻晒麦子的时光。

父亲走了十二年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他悄悄地走了，十一岁的我肝肠寸断。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写一篇回忆他的文章，每一年都会有新的回忆，有新的话要说。写他在我小时候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奶奶家，临走之前那一抹笑；写他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买的那把小花伞，用了七八年伞骨断了找不到了，我缅怀着那把伞，缅怀着伞上他的爱他的体温；写我上一年级撞破了头鲜血淋漓他紧张又故作轻松的笑，其实心里紧张无比；写我上四年级时他卧病在床形容枯槁，还是戒不掉烟戒不掉酒，让我拿给他，我不给，他生气时瞪大的眼；写他走那天漫天的雪，他嘴角微微的笑……所有的回忆都是在这之前，之后的路，再也没有他的影。

父亲节，就如同划开伤疤的刀，让伤口再一次流血。我知道父亲节时是在三年级，那一年，煞有介事地做了一张立体的贺卡，写上一些表达爱意、祝福和感激的话，画上一堆自己觉得很美的画，没找到他的照片，自己用笔在卡片中间画了一个他。当我激动万分又扭扭捏捏把贺卡藏在背后要给他一个惊喜的时候，他说：“不用藏了，你肯定是又要要钱，肯定没有好事。”学校里的收费我也觉得很多时候都很无厘头，但我也无法拒绝。他只是讨厌学校总是收一些奇奇怪怪的钱，时间一长我不敢干干脆脆地开口要钱，所以他每次都顺带着把气撒在回家要钱的我身上。但是那次我很委屈，觉得他狠狠地糟蹋了我一下午的心意，我把贺卡拿出来，放在他面前就开始抹眼泪。他看了之后再也没说一句话，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烟气从指尖缭绕上升。第二年的父亲节我什么也没表示，一句话也没说。那年冬月，他就撒手人寰。

此后大学之前的每一年父亲节，我都会想起三年级那张贺卡，和那缓缓上升的烟。那时并不是很难过此生只为他过了这么一个父亲节，还是有些怨恨，他那么不近人情。当时父亲想的什么，我无从知晓，只是遗憾，唯一的一个父亲节，变成了这样，以后的父亲节，再无机会可过。

这些年的路走得好难，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就像我的世界崩塌了一样。求学的路上坎坎坷坷，生活的路上磕磕绊绊，每在这些时候，总会想如果他还在就好了。没有他的日子，不敢有梦，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梦想；跑的时候不敢跑，怕摔倒爬不起来；畏畏缩缩看别人的眼光，曾光芒万丈的自信轰然倒塌。少了他的日子，原来是那么苦。去别人家玩，他们会很紧张地看我，猜测我是不是去借钱；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上学，别人都有爸爸去送，我自己毫无方向感穿梭在校园里，拖着重重的行李；很喜欢的一件衣服，每天看好多遍，想好多遍，最终咬咬牙选择放弃，想着以后再买，等那个所谓的以后来了之后，发现那件衣服已经不在了……

原来，失去了，才会觉得遗憾，才会觉得应该珍惜。午夜梦回，突然想起那年未过的父亲节，我开始痛彻心扉地想，如果那时懂事一点，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幸福会再长一点；如果不去那么怄气，一定会在生命里多一个过父亲节的机会，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看着别人给父亲买这买那湿润眼眶；如果不是他的逝去，我一定不是像现在这样尝遍世态炎凉，不相信温暖；如果那时不是年少气盛，一定不会那么倔，直到十二年之后后悔莫及。我换的每一把伞，都不再是原来的颜色，怕会刺痛我的眼；我再也看不得酒瓶，怕会闻到酒味难过；再也不敢见血，怕再破了头流了血没有人管；再也不敢去沙发前，怕看到他早已远去的笑。想他，就像一朵花想念春天，但，已走过无数个秋。想他，只能站在大海边，看海天相接，任思绪穿越；想他，只能望向天边，细数天上的云，不让眼泪掉下来；想他，只能捧一把土，静静地嗅，寻找他的气息。想他时，他在天边，在一个到不了的远方。

失去的爱，就像是一个缺口，什么东西都填不满。但我还是会喜欢看一家人甜甜蜜蜜地在一起，就算会看到泪流不止。父亲节，祝所有的父亲快乐。我在父亲住过的房间，祝他快乐；在青岛的岸边，祝他快乐；在所有我到过的地方，祝他快乐。

麦皮依旧打着旋，车依旧飞驰，蝉鸣依旧嘹亮，而那些年，都不在了。

托晚风告诉他，我想他。

2015.6.19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