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南沙军的主帅便换了便服往东城去。但那魂萦梦绕处到底是在烟花柳巷中,为了掩人耳目,他选择了入夜后前往。
上原多少知道一些采花巷的规矩。他便是看准了时机,挑了个人多热闹的时辰往人堆里挤。鱼龙混杂中,他低着头成功地潜入到了魂萦梦绕处的后院。但上原到底是个有家室的人,且家事还是个火暴脾气,他来这处办事还是有所顾忌的。
暮色之下,那灯火阑珊的屋顶上突然探出了半个脑袋来,无声地召唤着他。
南沙军的帅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却不想刚一来就被人察觉到了。
不幸中的万幸,那是自己人。
上原开始有点能体会到玄烨口中那个人的出色了。
“原帅怎么来了?”幽邢的声音极其细小,“我主子让你来的?”
若不是跟他贴得足够近,上原根本就听不清。
南沙军的帅是个带兵打仗的,在战场上指挥时声嘶力竭惯了,也就只有对着心上人才能轻声细语几句。但即便他能跟邯羽咬着耳朵说话,那也并不意味他能对着幽邢也干出这种过分亲密的举动。
上原踌躇了一下,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么莺啼的事情想必我主子也告诉你了。”
他又点了点头。
“你看那边。”幽邢指了指最靠角落的里间,“筱魔君来了,正在莺啼屋里呢。今晚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他手指的方向,传来了琴声,掺在这采花巷的嘈杂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上原谨慎地摇了摇头,朝着他比了个口型——未必。
“我也没想走。”南丘军的副将摩拳擦掌,“但既然原帅来了,那便帮我盯一会儿梢,我去办点儿正事。”
彼时在玄烨帐中的时候,上原尚且还没领悟到他那一句“习惯幽邢的行事风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此时,上原隐约领教到了那句话的意中意。但,不是说好了可以差遣他那副将?怎的现在刚一碰面,反倒是被那副将给差遣了!
上原一时有点儿懵,也没明白他到底要去干什么事。但他不敢出声,便也没法在当下发问。也就是在这眨眼一瞬的迟疑之下,南沙军的主帅便彻底失去了发问的机会。
幽邢暗紫的外袍忽而出现在了一处大敞着的窗户旁。上原还没与此人共事过,也就不清楚此人的本事。但仅是从刚才的那么一下神出鬼没中,上原便觉察到他的脚下功夫果真十分了得。因为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挪了这么远,跟个鬼似的!
他回神时,见得幽邢嘴里咬了个什么东西,一只手扒拉着窗沿,另一只手往窗户里扔了个什么东西。
不稍片刻,屋内有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窗户遂冒出了几缕青烟。上原看到幽邢嫌弃地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却还是万分麻溜地从窗户爬进去了。
上原还是没能想明白他到底是要干什么。但就在他瞎猜的那么一会儿功夫,幽邢又以十分惊人的速度从窗户爬了出来,且几步就又回到了屋顶上,游刃有余。
一颗脑袋从那角落的里间窗户探了出来,发髻上的步摇在月色下耀出了银色的光芒,闪闪烁烁。
幽邢刚落到上原身旁便瞥见了,那正是莺啼。
他对上了她的眼神,眉毛一挑,笑得从容。
那姑娘也笑了,却还有些嗔怪的意思。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把脑袋又缩回去了。
紫袍的副将趴着没动,静下心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底下的动静。
吵吵嚷嚷的声音依稀可闻,说的是纱帘被烛火烧着了。
他似乎听到了天鸢的声音,是那招牌般的赔笑赔不是。还有莺啼的声音,在一旁帮着说话。总之,便是将事情往“意外”二字引。
幽邢点了点头,显然十分满意莺啼的机敏与聪慧。他遂把手中的锦袋递到了上原的跟前,还晃了晃,轻松地道:“好了,正事办完了。”
上原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他这是去捞金去了,还让他这个南沙军的主帅给他把风。
即便他能理解幽邢此举是为了南疆大军的生计,但出身魔族世家且一生坦荡的丘公子却一时难以接受自己方才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上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别说,莺啼还挺机灵的!”幽邢轻不可闻地道,“让你堂堂的南沙军主帅亲自来守这么个姑娘,我倒也觉得你不怨了。”
堂堂南沙军主帅还是觉得自己挺怨,莫名其妙的便上了条贼船。
二人轮流着守了十余天,守得幽邢和莺啼都熟络上了,可奇怪的是直到头顶都月如弯勾了,玄烨还没闭关。
幽邢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上原也是。而姜神医则觉得事情不一般,只有玄烨本人依旧不以为意。
南沙军的副将隔日便要去一趟魂萦梦绕处,在那儿换着花样捞一笔。不管筱魔君在与不在,莺啼都不会缺席,也换着花样替他解围。半月一过,即便他们几乎没怎么打过照面,但在彼此心中也已经成了熟人。
这一日,跋魔君又来魂萦梦绕处探她,一进门就见她又坐在琴前托着香腮在发呆,一副少女情窦初开怀春的羞涩样。
知女莫若父,跋魔君实则早就将自家闺女的心思猜了个大概。
“自烨帅引荐了他的左膀右臂以来,便瞧你经常发愣。”筱魔君满眼的慈爱,试探道,“你是看上了哪个?”
“没……没有!”莺啼瞎得直结巴,脸却红了,“真的没有。”
筱魔君不依不饶地接着问她,“是哪一个?原帅还是幽副将?”
她直摇头,“没有的事,爹爹就别再问了。”
“若论样貌与风度,自然还是原帅更胜一筹。他家世也好,丘家满门忠烈,如今他领着沙家军也算是体面。”他顿了顿,“可惜的便是他年岁着实是大了些,还是幽副将与你更般配!”
莺啼的头都低了下来,在此事面前显得格外窘迫。
“幽副将虽然出生低贱了些,但我瞧他人挺机敏的,跟着烨帅日后必然前途无量。”筱魔君继续道,“况且近日来,关于原帅的传闻也不少,都不怎么体面。”
“别说了……”
“莺啼,虽说爹更看重幽副将一些,但只要你喜欢,无论是谁,我高兴!”
他握上了莺啼的手,遂有一阵暖意融进了心里。
“你无需顾忌,与我直说。待事情过去,爹就去给你说亲。”
“别!”她羞得满脸通红,“别……别吓着他……”
“所以……”筱魔君低头看着她,意味深长,“你喜欢他,是不是?”
“还……谈不上吧!”莺啼窘迫却也羞涩,“就是觉得他挺特别的。”
他唔了一声,“是幽副将吧!”遂笑开了,“原帅到底板正了些,也无趣了些。”
“你可千万别去找他,什么也别同他讲!”她撒娇道,“不要同任何人提,烨帅也不行!我要是看上了他,我自然会与他说去。”
“你好歹是个姑娘家,哪有自己上门去说的道理!”
“我们魔族民风开放,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瞧你方才那形容……”筱魔君促狭道,“可不像是好意思的。”
莺啼捏着绢帕,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娇羞,“那是还没到时候。日后同他熟络了,待我探一探他的心思,再说!”
“本王的公主,岂有他挑三拣四的份!”
“别这样,爹爹!儿女之事,需得两厢情愿才能圆满。”她有些憧憬自己的未来,“我要嫁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而不是因着我是你的女儿才违心待我好的人。”
“你自幼就离开了我,没有在我身边长大。我只是不愿你再受任何委屈。”
“莺啼不委屈,也绝不会委屈自己。”她盈盈一笑,憧憬依旧,“便让此事顺其自然吧!”
白水幽谷一天天地热了起来,已是有了夏天该有的样子。西面的招摇山亦是如此,老天爷赏脸,让南沙军得以不惧寒冷地枕着长草伴着星辰入眠。
一转眼,南沙军到西招营的地盘上混日子已是半月有余。这群老骨头也有自知之明,白日里便由邯羽带着自己去林间张罗吃食。半个月下来,倒也没折腾掉西招营多少存粮。不仅如此,西招营反倒还跟着南沙军后头沾光,开了几趟野荤。
西招营里不满的氛围日益缓和了下来,西招营的兵也渐渐能容忍南沙军在自己眼前来来往往。更有甚者主动寻沙家军套近乎,蹭点儿肉吃。
虽然蒯丹过惯了拮据的日子,抠门得紧。但邯羽倒是大方,来者不拒。虽然各自都揣着小心思,但一来二往的,两军也就渐渐热乎了起来。
那一日,一切如常。邯羽一早就带着半个营的兵上山狩猎,直到日落西沉才回到了西招营的营地外作休整。
南沙军的营地就挨着西招营。说是营地,实则也就搭了两个简陋的帐篷罢了。当日他们从青翼山撤走时,为了表现得匆忙,很多物质便就这么扔在了青翼山头。后勤兵也不过是简单地搬了几个帐篷走,还在后撤的一路上又耗掉了几个。待到他们退到了招摇山,也就剩了这么两顶破破烂烂不怎么体面的了。
蒯丹和邯羽占了一顶,而剩下的那个,便留给了几个伤患。
适时,蒯丹正在帐中躲懒,见邯羽回来,他一骨碌地从草榻上爬起来。
“你回来得正好!”
邯羽卸下弯弓,把那明晃晃的大刀往边上一摆,眼皮子都懒得朝他翻,“瞧你那新鲜劲儿!”
“新鲜倒是不新鲜!”蒯丹坐着翘起了二郎腿,“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在的那会儿功夫,魔都城里传消息来了。”
正在解箭筒的手一顿,他回头道:“上原来消息了?”
“你啊!”蒯丹促销一笑,“但凡跟魔都城沾边的事,你就往原帅身上扯!”他遂起身,“这回不是南疆大军送来的消息,是都城大军。穆烈要来了。”
“他?”邯羽随手把箭筒往边上一扔,“他来带着西招营打门口那群妖怪?”
“你又在做什么白日梦呢!就算真的要打,那多半也是差遣咱们去!”
“那他来干什么?”
“说是路过,要在西招营休整一日。”蒯丹爽快道,“九广说穆烈这一趟是要去惑西谷的。”
邯羽哦了一声,“那就是去找妖王割地求荣的。”
他揣着手,“你说,他当真会把招摇山以西全部让给妖族?魔尊他能答应?这不等于是在家门口立一把刀?”
“大约还不至于把招摇山以西全都让给妖族,但肯定会比一座青翼山多。这里和青翼山还隔着十座山头,每一座他都得据理力争。想来这一趟差事不轻松。”邯羽灌了口凉茶,“跑的是趟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那王八孙子心情肯定不怎么好,咱们要提防着一点。对了,九广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来?”
“就这两日了吧!整个西招营今天都挺忙活的。”
“我看他们是吃饱了撑的,尽搞这些没用的!”邯羽嗤之以鼻,“妖族还在门外堵着呢,他们倒好,还有心思搞排场去迎那孙子。”
“毕竟人家现在是都城统帅,是魔族军将之首。要是伺候不好,西招营的下场也就跟咱们南沙军似的。”他倒是十分能理解九广,“眼下妖族还堵在地界外。你别说,还真就同当年咱们在柜山似的。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连主帅都畏缩得跟个儿子似的,我看西招营也没什么出息!”
蒯丹赶紧去捂他的嘴,“你可小声点儿,我们现在可是在西招营的地盘上!”
“怎的?老子即不吃他的,也不用他的,怕他不成!”
他实事求是道:“但你睡他的。”
“呸!”邯羽一脸吃屎样,“那老东西老得都能当我爹了!”
“你一天到晚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蒯丹一脸促狭,“还死鸭子嘴硬说不想原帅!”复又一叹,“其实以原帅的年纪,也能当你爹。”
“那能一样吗?”他十分不满地睨了他一眼,“你要是敢再恶心我一句,老子马上把你扔九广榻上去!反正你们最近走得挺近乎!”
“我们聊的,那可都是正事!”蒯丹义正辞严,“这不,可不就让我知道穆烈那孙子要来了!”
“他来就来呗!最多不过就是催促九广早点把我们处理掉罢了!”他遂往草榻上一躺,枕着自己的两条胳膊,“九广要是想动手,我们来的第一顿饭他就动手了。对于他而言,我们有用处。再说了,我们不吃他的,不用他的。他留着我们也没什么开销,到了关键时候还能拿来用。穆烈要去惑西谷,在这里最多也就停留一日。等穆烈一走,招摇山就又是九广说了算。土霸王做惯了,他也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倏尔一脸看好戏的形容,“你就等着瞧吧!瞧他是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蒯丹嘀咕了一句,“我倒是瞧他那人挺实诚的。”
“我瞧你这人才是真缺心眼。”
蒯丹:“……”
“你好歹也跟着上原干了六百多年,他那个人的滑头你怎么就没学来半点!”
“其实原帅人也挺实在的。”
“那是你没同他深交!”邯羽哼了一鼻子,“那男人坏得很!”
蒯丹嘿嘿一笑,意味深长,“那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配,也不想!”
邯羽瞪了他一眼,遂把话锋又调转了回来,“跟九广这种人不能太坦诚,要虚虚实实。”继而点拨道,“他现在是把你当山坳里来的乡巴佬,耍着心机套你的话,博你的信任。为的多半是有朝一日真同妖族打起来时,好拿南沙军当马前卒。你聪明点儿,别被他给糊弄进去。这事就算是咱们要去掺和一脚,那也得是西招营冲在前头。”
“当务之急还是想一想怎么对付穆烈那孙子吧!人家马上就要来了。”
“他要来就来呗!老子怕他不成!”
邯羽虽是嘴上硬气了那么一句,但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