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逆行》三十九

三十九   醉酒说家事

“我叔叔就是娶了伶人为妻,家族不接受。妻子为了能登堂入室、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改了行。然后我叔一辈子都觉得亏欠她的。”

“你是说柳阿姨?”

“是啊,我姑姑出身京剧世家,二十多岁就成了省京剧院的台柱子。多少有钱有势的人仰慕她、追捧她、追求她,可她却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嫁给我叔。那时候我叔还是H大的一个助教,穷光蛋一枚,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他俩就在学校一间教工宿舍里结了婚,多年以后才搬离了学校的筒子楼,我姑姑那才叫嫁给了爱情。”

“我记得你说过,柳阿姨是你爸的师妹,你们家娶个伶人都不行,难道会让你爸唱戏?”

“看来你还没喝多呢,脑袋这么清醒。我们《高氏家规》里有十二个禁止从事的行业,其中一个就是演艺行。”

“给我讲讲这里面的故事。”

“我们高家的故事,能写一本书。从哪说起呢?我就掐头去尾,只说中间。从六十年代那场著名的运动说起吧。

解放后高家被定为大地主,高家的族人们都受了影响。运动一开始,文坊村(我老家)村口的牌坊就被推倒了,高家的祠堂也被捣毁,所幸高家的族人们抢出了祖先的牌位和族谱等重要的东西。我爷爷和他哥哥十几岁就从家里跑出来参加了革命,他哥哥还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被定为烈士。所以我爷爷没有受到出身地主的影响,可是到了运动后期,他的老领导被揪了出来,他受了牵连,下了牛棚。我奶奶也去了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后来我爷爷因为不堪受辱在里面“畏罪自杀”了。两年以后运动结束奶奶才回了家,但过了一年也死了。

那两年里虽有亲戚们接济,我爸爸还是辍学了,他受不了同学们的嘲笑和欺辱。我爷爷奶奶的单位大院紧挨着省京剧团的大院,我爸从小就喜欢京剧,他经常跑到京剧团大院看演员们排练,有时候自己也禁不住唱一段,练两下子。辍学的那两年我爸几乎就长在京剧团,有个武生很喜欢他,收他做了徒弟,教了他一身功夫。这个武生就是向天的姥爷——省京剧团的大武生柳怀山。

我奶奶放出来以后,又把他送回学校,留了两级,他和比他矮一头的同学一起上课总觉得没有自尊,勉强读完了初中。考高中的时候奶奶已经死了,我爸自己做主考上了省艺校京剧科,可入学没多久老家的五爷爷领着一帮人来了。

运动结束后,被砸烂的东西都开始恢复,一些旧时的沉渣也开始泛起。祠堂被捣毁的时候,五爷爷把祠堂上的雕字方砖捡回家,把它砌在自己家大门洞上,族规、祖训也都拾起来,把旧时的那一套又实行回来。

那时,五爷爷刚刚当了族长,要树威信,正好拿我爸开刀,他带人拿着族规到学校大闹了一番,强令我爸退学。没有父母的庇护和开导,我爸自杀了,所幸被他师傅救了。

我爸从此就失学了,开始在社会上闯荡。我爷爷奶奶进去的时候,我爸13岁,叔叔11岁,哥俩从小相依为命走过来,感情特别的深。为了供养叔叔上学,他贩服装、贩烟、贩酒、贩煤、贩药材,违法的事也没少干,好几次身陷险境,多亏了师父师母典当自家的东西出手相救才没有坐牢。

我爸虽然是个老粗,但他有自己的原则,他干的事坚决不许弟弟参与,他只要求弟弟好好读书。

我叔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留到大学当老师。

我叔学的是经济学,读研的时候,他的导师海教授是国内研究明清家具的大家,我叔跟他学了很多东西。后来,我叔让我爸转做红木生意。

八十年代初真是收藏文物的黄金时期,遍地的宝贝随便捡,卖家追着买家跑,给钱就卖,而且绝无假货。

我爸走街串巷找货源,海教授和我叔随后就来鉴定,有时候碰上难搞的卖家还要唱双簧。那时候国内的红木市场刚刚起步,明清老家具收购价格很低,赚钱很容易。

海教授也收了几套好家具,他去世后,家属要出售,我叔和我爸又买了过来。

几年之后,做红木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价格猛涨,好货源却越来越少,假货也开始滋生,红木家具单价越来越大,一般人买不起,资金周转的很慢。我爸虽然经常跑南方、跑东南亚,生意却越来越难做。

我爸是喜欢呼朋唤友,快意恩仇的人,他不喜欢不显山不露水的赚钱,他要转行,哥俩分了家。我叔挑了几套那些年淘换来,不舍得出手的好家具搬回家。我爸把剩下的货处理了,改做别的生意。

我叔客厅里那套沙发和条案圈椅都是海南黄花梨的;书房里的书案、书架、文人椅,卧室里的架子床都是小叶紫檀的;衣帽间的箱柜、餐厅的餐桌椅、和客厅书房的木隔断也都是上等红木的。

之后的这些年,红木价格一路飙升,尤其是小叶紫檀和海南黄花梨更是涨到了天价。分家以后我叔跟着向天姥爷学玩儿玉,玉的价格也是猛涨。

我爸经常慨叹:真是蹦哒着吃不如坐着吃,看你叔坐在家里看着书、喝着茶、听着戏就把大钱赚了,我呀,就是个劳碌命!”

“你叔和柳阿姨怎么走到一块的?”

“这很自然吗,我爸的师傅师母待他特别好,逢年过节就把他们哥俩叫到家里一起过。我爸经常带着弟弟去看师傅师母。我叔和姑姑顺理成章就走到一起啦。我叔和我爸性格不一样,他温文尔雅,恬静内敛,谦逊有礼,也深得师父师母喜欢。

因为姑姑是唱戏的,他俩的婚事,五爷爷特别的反对,只有我爸妈支持,他们没办婚礼,领登记证那天,他们抱着我,五个人去饭馆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结婚以后好几年都不让回家拜祖,直到姑姑调进了文化局,算是改了行,才允许回老家焚香拜祖正式成了高家的媳妇。”

“我看,你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娶个搞文艺的老婆,生个孩子又是一身的文艺细胞,可是又不许从艺,这不是在制造矛盾吗?”

“所以说嘛,明知山有虎,我为什么偏向虎山行?”

“以向天的个性,她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吗?”

向东低头在一堆空啤酒瓶里找酒:“我说你怎么还不醉啊?我车里还有白酒呢,我去拿。”

第二天早晨,向东说:“昨天鸟巢还灯火通明呢,你就起了鼾声。”

你可能感兴趣的:(《与爱逆行》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