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无罪，匹夫有责

很小的时候，去一个小伙伴家作客，晚上吃饭时，电视节目里正播放着关于大学生支教的事迹。小伙伴的父母开始喋喋不休地借机教育起我们两个：年轻人不要整天浑浑噩噩，学学人家哥哥姐姐的奉献精神，这才叫做有理想有梦想的、高尚的人。我和小伙伴备受鼓舞，到节目尾声开始放音乐的时候，他站起来高声喊了一句“我以后的梦想就是去山里当老师了！”——然后被他爸爸狠狠拍了一下脑袋，两个大人脸突然就拉了下来，冷冷地推搡着他回到座位上，让我们闭嘴好好吃饭。当时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吓了一跳的我俩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太过吵闹，随之噤声不再多嘴，小孩子三分钟热度过后，也很快遗忘了这个小插曲。然而事后再回想起来，那位父亲明明不是在计较孩子吃饭时大声喧哗，他在意的是其宣言的内容，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训斥儿子的那句话，不是“吃饭的时候别嚷嚷”，而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关于年幼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的，但我对于这个场景留下的深刻印象却始终无法抹去。在那一个瞬间，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急转直下，小屁孩情绪受到感染，随口喊出的幼稚宣言，居然能让大人们如临大敌，脸色阴沉地急忙掐断整个话题。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语重心长地要孩子们向这些品学兼优的楷模学习，可当孩子真正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哪怕只是一句第二天就会抛在脑后的无忌童言，居然能让那位父亲如此震怒地严肃质问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当时我与小伙伴都属于没心没肺的顽童，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然大人们也很快恢复了神色，这只是晚饭时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可是多年以后，这件小事却在我的回忆里结成了一个小小的灰块，本来关于童年所有懵懂的记忆大多都是明亮和温暖的，即使是痛苦的遭遇或者尴尬的糗事，现在想起来也不过莞尔一笑。唯独这一小片灰色，当时不以为意，却在潜意识里牢牢地附着了下来，如今再想起，只觉得有一种淡漠的悲凉。

很久以后，有一次在网上的冷笑话段子里看到了这个故事——

家人围着6岁的儿子问他的理想，儿子说他想当医生。

外婆说医生好，社会地位高。奶奶说待遇也不错。

爷爷说除了工资还有其他的收入呢，外公说更重要的是以后找对象方便。

我听后，满意地问儿子为什么想当医生。

他说：“不是说医生可以治病救人吗？”

。

那个小伙伴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后来自然也没有去支教。巧的是，他顺从了父母的安排，正在学医。最近一次见面时，我又听到叔叔开始抱怨学医是个不明智的选择了。倒是朋友自己，坚定认真地在进修。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再后来我读书时，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庸人和圣人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庸人是在用大道理要求别人，用小道理指导自己，而圣人则反之。那句话大意如此，之后每每遇到不可思议之事，把它拿出来一比对，只觉得字字真言，很多事都说得通了。

什么是大道理？有责任感有梦想，愿意奉献，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收获成就感和幸福。不要职业歧视，不要看不起乡下人。什么是小道理？支教很苦，去乡下当老师是低贱的工作，条件不好，我的孩子不能遭这个罪，凭什么要我们吃亏来帮助别人；

你有钱，你要捐款、做环保、做慈善。我其实也不见得多穷，但是单位的稿纸能蹭一点回去就蹭一点，小便宜不占白不占；

演员怎么能演商业剧呢？就知道赚钱，应该追求艺术，应该各种摧残自己，演各种疯子怪人去争影帝。我自己小本生意，为了赚钱糊口，占道经营也是没办法，哎呀城管打人啦；

名人买豪车，炫富，该死的有钱人。自己买了好车，喇叭摁到烂，你们快看我手上的车钥匙呀；

教育学生子女，不能说谎，作业没做就是没做，小小年纪怎么能骗人，说谎是最可耻的行为。自己行事，信口开河，八面玲珑，答应的承诺不兑现，哎呀这是社会真相，做做假账骗骗亲友这叫成熟，现实如此大家装什么白莲花……

其实里面没有什么对错的概念，人之本性，谁也难经受住这样的考验。要求别人时，站着说话不腰疼，用要求圣人的标准去苛责大义；转到自己身上，所有不堪的言行都能用所谓的“现实小道理”来解释辩白。然而最可怕的是，真正一小撮想要坚守的人，会被刺眼的聚光灯照得恍惚，当你想要“吃亏”实践一次大道理时，也就宣告自己放弃了使用小道理“占便宜”的机会。我们似乎永远只能接受“真实下作的普通人”和“私德完美的圣人”这两种设定——只要你做了圣人会做的事情，那么你就不允许再变回一个真实普通的人；而一个本来很接地气的普通人，居然做起了大好事，那我就要怀疑你的动机了。可惜真相只有一个，从来没有真正的圣人，所有让生活变得更加糟糕愚昧的行为，和一切为了世界变得更好的努力，都是我们自己所为。所有自以为是看客的人，其实都是乘客。

“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地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白鹿原》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一句标准的大道理，它对于大多数人的吸引力远远不如一句“免费派送，先到先得”。可大小道理终究是不能混淆的，我们也无法强迫自己去做一个圣人。只是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身处何境，有一点要明白——所谓的“小道理”，根本就不是道理。即使就是单纯地为自己考虑，为自己谋利，我们也不该自欺欺人，应该清楚哪些才是世间真正的真理，而唯有那些真理和理想，才能真正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有时候，不用非得强调不忘初心，初心并不重要，心是会变的。重要的是你一直都能心安，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是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都是不存在的，庸俗的匹夫们能有什么责呢？匹夫也无罪。看吧，我们总是能想方设法找到那些聊以自慰的“小道理”。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你瞧，这才是原文的意思——

国家兴亡，匹夫无责，肉食者有责。

……

可是，后面还有一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