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WINTER
她在他释放的前一秒,啜蠕着说了一句疼。然后是一阵寂静,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喘息,然后从她身上翻下去。她那一刻仿佛置身梦幻,脑子里翻转的镜头,有一秒是电影《花容月貌》里的伊莎贝尔站在海滩边旁观自己的身体和一个自以为爱的男子做爱的场景,有一秒是《情人》里殖民地色彩的百叶窗。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没有他,也许有窗外要落下的树叶。
然后,她站起来捡起随手丢在沙发角落里的衣服开始穿,没有说话,房间里微弱的光来自播放着电影的屏幕,是《罗马房间》。屏幕里的两个女人在罗马昏暗的房间里轻声讲着些话,她没有心思去看剧情,在昏暗中她在桌上开始摸自己的耳环,然后走到厕所开始戴耳环,动作缓慢。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觉得自己有一丝美,她过去不爱自己的脸,不爱自己单薄的眼皮,不爱眼角的泪痣,不爱有婴儿肥的脸颊,但那一秒她觉得自己美。
然后他走进来,他问,“怎么了”。她没有讲话。
她感觉他离自己很近,近得他灼热的皮肤此刻正在炙烤她,又感觉他很远,远得像隔岸观看的一场烟火。她把自己想成一个在孤岛上不愿被解救的人,过去的朋友曾痛骂她,骂她自己不愿走出自己的牢笼。她看到自己在笼子里面在孤岛上,但她早就失去了和别人一样幸福快乐的能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这样循环往复,她仿佛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在某个她自己也不清楚的烈日下停滞了生长。
然后穿衣服,电影里的阿尔芭将床单挂上旗杆,白色的旗帜,还有娜塔莎愉悦的神情。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竟有为这部她连情节都不清楚的电影落泪的欲望。
大雪天,好大的雪。她和他走出放着电影的阴暗房间,没有过多的话语。她想起他们以前的日子,他在夜行的轮渡上突然弯下腰来吻她的脸,城市的灯光坠入江底,他们仿佛在天上乘船。他还是走在她身边,为什么人与人如此之近还会如此之孤独?
大雪天,好大的雪。她都不忍心落脚,她想着一场瑰丽的死亡,想着鲜血在雪上弥漫开来的样子。多想呐喊啊,多想躺在地上然后被雪埋藏啊。雪花就这样落在人间,然后被疾驰的汽车碾过。她想象自己是片坠落在人间的雪花,然后他的脚就这样踩过。就这样。她也曾如雪花一样快乐,她也曾如雪花一样渴望进入人世。然后她坠落了,然后。
他问,“你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
为什么中国人总是这样?有着自以为是的热心,别人痛苦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定要去刨根问底,一定要去热心肠地安慰。是不是一定要别人痛哭流涕说,啊,听了你的安慰我觉得人生又是一片光明,是这样子才好吗?她这样想,仿佛在想一个荒谬的笑话。
这样走了一阵,雪还是好大,他们没有打伞,有悲壮的感觉。然后她说,“不要送我回家了,我自己回家。”他或许早就期待这样子的话语,他的家人在数十分钟前已经催促他回家,可他一定要装出英雄的样子,问,“你怎么了?真的不要我送?”语气中有些生气,为这一天的好多遍“你怎么了”感到不耐烦。
“没有,让我一个人走吧。”她不想哭的,真的。然后她转过身,一个人走进蒙蒙的雪里。有两滴泪在离开她眼睛的瞬间变成了两块冰,然后假装成雪花掉在空气里。
2 SPRING
她常常想起故乡的日子,想起灰蒙蒙的天,想起雾气穿过树林,想起空气中弥散着的植物辛辣的香气。她又常常想起故乡的河流,她站在那芦苇丛边看着奔腾的河水就想落泪。人们说,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在她长大以后,她终于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故乡终于在机械化进程中面目全非。
她是故乡忧郁雾气里寂寞的小孩,那些大人们常说她爱哭,婴儿时期,睡前哭两个小时,醒来哭两个小时,吃饭哭两个小时。大人们说起这些话时总是会笑起来,好像孩子的难过就不算作难过。其实不过是孩子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可是没人在意过这件事。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如果人生来就没有安全感这算不算一种残疾?
江汉平原的春天总是阴冷潮湿,儿童时期的她在早晨醒来的时候,围在奶奶后院的雾气还没来得及散去。身边没有母亲,她如任何一个儿童所会做的那样起床去寻。在厨房里,看到正在准备饭菜的奶奶,她问”妈妈呢?”她是不留情面的冷面小孩,她站在那里,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直到长大依旧憎恶这样的时刻,在毫无声息中被丢下。字句如奶奶倒入锅中的菜,在厌恶中炸出油煎的脆响,如同她此刻站在煎锅的边缘。
“有事去了。”奶奶在忙碌中回答她,打发这样一个固执的小孩。
“什么时候会回来?”又是锅中一声脆响,跳跃起来的油滴滴在奶奶的手上,奶奶在轻微的哎哟声后说“办完事就回来。”看着小孩脸上欲哭的表情,又急说“晚上吧。”字句如跳起的油滴,滴在小孩心上,小孩的心痛是叫不出口的哎哟。
她得到承诺,感到不安的满足。人们说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是信任度极低的小孩,不是,不是这样的。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也许更会选择去相信,去吃麻痹自己的糖衣炮弹,这是自我保护的方式,是让自己安全的方式。
吃饭,午觉,然后去寻找玩伴。玩伴是奢侈的玩具,加入不进大孩子的悄悄话,融不进小孩子的疯闹圈。没有小狗。玩伴是奢侈的玩具,她在长大以后的呼朋唤友中依然这样想。
雾气散去,白昼漫长。薄雾浓云愁永昼。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句诗,但她知道诗,在心里写诗。字句如泡沫浮上水面,她在心里写—人类的脑袋架在脖子上/当我感到快乐的时候/我就把云朵塞进脖子里/在脑海里升起来。
什么薄雾浓云愁永昼,她只知道花落知多少,只知道白毛浮绿水。白天还没有过去,妈妈还没有回来,河边的稻草上鸟都跑走了。去看故事书,想听妈妈讲故事。
是怎么样挨到晚上的?
她也记不清,到她长大以后她想到在他身边孤独的时刻,想到他身上的劣质香水味,想到和他的白天怎么也不够用,她想到时间的时候,想到等待母亲的下午。
“妈妈呢?”又是奶奶扔菜下锅的时刻,今天桌上的菜太少,字句如菜上蒸腾的热气,熏着她的眼睛。
“今天办事晚,回不来的。”然后奶奶也不说话了。
没有哭,她是常常哭的冷面小孩,没有追问。奶奶扔下破碎的蛋壳,心里的石头落地。
她在那一年里都在等妈妈,等到最后忘记了在等妈妈。
3 FALL
多喜欢用Fall来称呼秋天,门牙抵住下唇,气息从牙缝里溜走,偏偏不爱Autumn的正式说起来和您好请慢走一样拗口。多喜欢Fall,在秋天跌落就这样破碎,她看到自己在笼子里面在孤岛上,她早就失去了和别人一样幸福快乐的能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讲了太多多寂寞的冷面小孩,朋友是多么奢侈的玩具,到底再开始从哪里讲?字句在跌落,竟感到难以启齿。
他的爱啊,是浮光是掠影,是咬住她的乳的时候说的不爱,她看着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啸,每一个毛孔都在酒店开得过热空调的房间里尖叫,她的身体尖叫着说“我爱你啊,我多爱你啊!”她的嘴唇都没有颤动。
他问“怎么了?”又是怎么了,反反复复的怎么了。
她恨他这样问,她恨他得知后的无动于衷。他的问题是将她逼进公园狭隘小道里的吻,他明知道她躲不了还偏偏要问出口的可不可以,他的问题是道貌岸然者衣冠楚楚的伪装,是插进她嘴里试探性地深入。掀起他“怎么了”的面纱,下面被他掩藏着的你怎么了?其实是,现在可以做爱吗?
他夺走她自以为纯真的事物,没有人的狭隘小道,他让她吻他,多想落泪。他抱她的时候,硬起的小兽隔着衣服顶撞到她的肚皮。她早知道他不可信任,可是他吻过她,吻过她的伤痕,她被那个吻绑架,被自以为圣洁的事物绑架。那个吻,如同把六岁的她扒光了扔进青春期躁动又好奇的男孩子中间。她近乎变态地珍视初吻,因此后来近乎变态地爱和痛恨他。
她对他说,在小时候被奶奶托给邻居照顾,邻居家叫肖的哥哥还有别的青春期的男孩子,是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看电视,后来是谁开始起哄?肖走向她,脱下她的衣服,就这样站在,站在房间的中间。他们看她,拿她六岁的身体开玩笑。
他起先是不敢相信的质疑,然后是愤怒,愤怒的箭指着肖,不存在的箭射向十多年前的过去最后射中她。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家长。他不知道的理解不了的,隐秘的冷面小孩的世界。
她没有说其实故事没有结束。没有结束在六岁。她没办法再说了,他的问题其实一开始就没准备她回答。
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是,其实七岁也有,八岁也有。她九岁的时候,肖被送去千里之外的职校,后来经过一些什么波折,好多年没回到那里,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强壮黝黑而英俊的小伙子了。肖被送走之前去拉她去他光线昏暗的小房间里看电视,她说“不要。”然后快速跑开了。他英俊,可她看到他的面目就觉得可憎,为什么视奸不会被判刑?她躲着他,后来的任何看到他的时候,她不回复他的任何言语。他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做到在对她做过那一切之后若无其事享受着大人们对他的成长的赞誉?如何做到在后来的时刻依然以坦然的面目面对她?
当然坦然,这是说不出口的秘密,当然若无其事,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做。他带着他的男孩子们用目光强奸她,是他们的目光,让羞耻感下了地狱,让她觉得连羞耻都是错误的。是秋天啊,是叶子落下来的时候,是天气转冷的时候。时时有风时时下雨,他说,不怕,我帮你脱掉裤子。脱掉六岁的裤子,脱掉八岁的裙子,在大人们出现前要将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取出碟机里的色情光盘。她是没有玩伴的冷面小孩,这是大孩子唯一愿意带着她开展的活动。
六岁,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他们在笑,围着她哄笑,仿佛她是扔在人群中央的小丑。后来奶奶问他们在玩什么,她说“看电视。”哦,冷面小孩,其实不止在看电视,其实还在看我。她想说出口,但是她以为他们是她的朋友,朋友要记得保守秘密。
七岁,这还是青少年的丑恶秘密,男孩的脸上冒起的青春痘让她想起奶奶锅中油腻的残渣。没有人敢动手,欲望张开了嘴,从眼角逃出来,青少年的害怕与好奇将她和她的羞耻感丢下地狱。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就这样哭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是她还是哭。“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不要告诉别人。”肖从男孩子中出来帮她穿衣服,她还是哭,就这样哭着回家,在跨过石阶的时候跌掉,小小的膝盖上好大的一块。宝宝不要哭,奶奶帮你涂药水。紫色的碘酒在膝盖上开花,大人以为小孩的难过不过是膝盖上的伤口,没多久就会愈合。
八岁,她为什么还要跟他们走,她为什么没有说不可以。为什么还是没有朋友?为什么只能和大朋友玩?当她长大以后她多想拷问儿童的自己。有人开始大胆,男孩子们开始起哄,其中最弱小的那个被推了出来,那个男孩子比别的都笑,他叫鑫,算命的说他五行缺金。他被推出来,哄闹中有男孩过来脱了鑫的裤子。现在是两个展品了。两个悲伤的展品。鑫小小的怂在两腿间,他们把他推向她,逼着他拿那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东西蹭她。多恐惧,她被他们按在床上。这是他们最大胆的行为,少年的勇气到此就结束,她哭,他们害怕孩子的世界被成人掀开,害怕被发现里面不过一堆败絮。
羞耻感下了地狱,多痛恨自己又和他们走。
多害怕,她说不出口,在日记里也写不下这件事,每每提到只是用“一件可怕的事”带过。她过分珍视自己,竟害怕别人再看她。很久以后的,少年时喜欢的男孩子送她回家,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半悬在空中的小手,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放进口袋。年轻的希望落空,他们从来没有牵过手。
她后来是疯狂的恋爱,不要肢体接触,不要我信任你,换男友如换衣,衣服还亲近过她,男友没有。
然后,是他。就是他,他在黑暗中吻住她隐秘的伤口,我什么都和你讲,再也不要做冷面的小孩。他说笑的时候过分可爱,语气里有时候会有愚笨之感。他在下大雨的夜里和她吵架,他说“我再也不要等你。”跑走一段路记起来她没伞又跑回去把伞塞进她的手里。她是不值得被爱的,她是自己走进男孩子们的房间的。然而他说爱,他弯下腰来抱她。
她早该知道,男人是不可信的,他不过以另一种方式绑架她,可她被绑也觉得甜蜜。竟然告诉他,连自己都无法向自己倾诉的故事,竟然在他面前就有勇气讲。后来他说,因为你小时候那件事,我也会觉得累。
后来他在快到秋天的时候对她说“我不会娶你的,我不喜欢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
4 Summer
夏季,辛辣的夏季,黏重的夏季,绝望而让人抱有希望的夏季。夏季是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季节,她离死还很远的时候她就这么想。一定,一定要在夏天死去,在月光的沙滩,她躺在那里,夜间涨起的潮水席卷走她的身体,远处是皮肤黝黑的热带女孩躲在芭蕉的阴影下和渔夫的儿子接吻。她想到死亡的时候,想到的是安宁是爱是她终其一生都在找的炽热的吻。
诗人的偏执,她想,一定要在夏季。一定。
如果想起夏季,鼻腔里就会漫起夏季的味道,亚热带地区植物的辛辣香气,然后是奶奶家肥皂的香气。在夏季的午后,奶奶用澡盆给尚是儿童的她洗澡,对于儿童来说,洗澡远比洗澡本身迷人。在奶奶挂着童子画的老旧厅堂,她正正地坐在放着观音像的神柜前方洗澡,仿佛置身宗教故事中的莲花,在奶奶的擦洗中摇晃入极乐。老人与孩子都是最接近于神性的人,此刻无人感到不敬,二人仿佛置身神话时代的祭坛,受过圣水洗涤的孩子下一分钟要被送去祭天。她在澡盆中赤身裸体感到不明所以的欢乐,奶奶一边给她擦洗身子一边断断续续的给她讲哪吒闹海。
哪吒闹海,哪吒再生了自己。
在她十五岁的夏季她感到了再生,自己再生了自己。当她离开樱花味沐浴露,自怨自艾的日记,以及极其激进的十四岁,奔向十五岁的时候。她由此停滞成长,停止在十五岁,在夏季阳光刺眼的高山上,道教建筑在悬崖峭壁上生长,穿长袍的道士在午后喂成群的鸽子。走进大殿的时候,是一段需要低头的狭隘黑暗小道,进去之后看到眼角吊起的天王,竟有落泪的冲动,跪下的时候许下永远不要平凡的愿望。她出来的时候,眼睛仿佛不适应光明,在阳光直射入眼的时候忍不住闭紧,眼角有泪落下来。
她后来时常对时间产生恍惚之感,觉得人生太快又太慢,仿佛她在十五岁前激进地成长,在十五岁后竟停滞倒退。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