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语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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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黄昏,父亲打电话告诉我:“阿清,咱家老屋今天已经拆了。”

  彼时,我正坐在绿皮火车里,一个最靠窗的位置,车厢里的人昏昏欲睡。火车像在密谋一场暗杀,迅速撞进漆黑渊薮的隧道。窗外,高原上的云朵和草儿跌进无边的黑暗里。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永远逃不了这两根冰冷的铁轨的束缚。我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离家远行,就像患了失忆症一样,越长大越不敢去触碰记忆里的很多人很多事,仿佛时光会在我们生命的背后,为我们抚平岁月的缺口,让一切都完好如初。

  可当我努力睁开双眼,看见车窗里那个满脸倦容,泪眼婆娑的自己时,才如大梦初醒般顿悟。时光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无力抗衡的东西。火车穿过高原腹地,林城灯火映入眼底,我知道,我终究是要融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早已化成我亲手奉在爷爷坟茔上的一抷黄土。在故乡那座不知名的高山之上,一年四季都呼啸而过的风,再也无法替我拂过爷爷慈祥的面容。

众高山之上

        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不愿意抵达的两个地方,一个是老屋,承载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与真挚纯粹的情感,最美好的东西只适合轻轻安放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生不去打扰便一生都能保留着那份最初的美好;一个是坟墓,年年坟头枯草长,岁岁人儿痛断肠,永远安睡于坟墓里的人,却再不能回到身旁。就像已经离开一年多的爷爷。

  人们都说爷爷一生勤苦,已经饱受这世间九十三年的苦,所以,如今脱离苦海,去仙山逍遥境享清福去了。爷爷也曾在老屋的院坝里,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老皮烟一边指着天上星星最亮的地方对他的小孙女说:“阿清,看见了吗?爷昨晚又梦见菩萨娘娘了,她让我脱掉脚上的草鞋,说是泥土味太重,会让我对尘世留有念想,不能好好守住自己的仙职。”说罢,他又弯下腰去摸摸那沾了厚厚的的泥土和草屑的旧草鞋,像和交情深厚的老朋友畅叙一般:“老伙计哎,天天穿着你去割草、挖地坎、栽洋芋栽包谷的,也只有你最好,晴天凉快,雨天不滑。可菩萨娘娘说不能带你和我一起上天当月神咧,我不能穿着你去管那天上的月亮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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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对爷爷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因为爷爷说过,等他当月神了,就可以一直保佑他的阿清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可以不受轮回之苦,永生永世在天上看着他的阿清了。直到爷爷的身体永远失去温度的那个寒冬,我才知道一生朴实淳厚、心地善良的爷爷骗了我。也许,他真的带着一种成仙的向往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所以他的草鞋和烟杆才整齐地摆在十几年的老屋泛黄的墙脚,所以,生命的最后,他嘱咐父亲要将他葬在最高的山上。那里,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可光阴薄凉,时过一年,爷爷的离去还是会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深深灼烧着我已经空了很久的心。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爷爷到底抵达了何方,只是,平生第一次尝到丧亲之痛的我,常常幻想他是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的。可当我想回到老屋,搬着竹凳坐在荒草丛生的院坝里,听爷爷再讲那些童年时代已经给我讲过许多次的故事时,从黄昏等到深夜,都只有从老屋一间间破旧的房间里穿堂而过的风。

  搬新家后,我只去过一次老屋。

  记忆里炊烟袅袅的屋顶,瓦片已经破碎,深深嵌落在土里,长出一层一层黛色青苔。牛圈和厢房早已坍塌,只剩下几匹斑驳的断墙,滚落的石头缝里长出一茬又一茬杂草,在风里徐徐摇晃,像很多凄清的荒原上的草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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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瞬间,我站在一米多高的荒草丛里,闭上双眼,听见乌鸦在老树上叫唤,还有从茂密的树叶缝里传来的阵阵蝉鸣,会觉得内心异常平静。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四季,爷爷背着一篓草回来之后,一边笑着和圈里的老牛说话一边往它嘴里塞草。

        春天,满院繁花盛开,我穿着花裙子追赶蝴蝶,爷爷和他的老朋友们坐在瓜棚下,一边喝着自酿的米酒一边说着那些过去的故事。

        夏天,天气炎热,爷爷会穿着白色褂子,摇着蒲扇,在院坝里抽着老烟,讲着老故事,萤火虫从竹林里提着小灯盏来,他的阿清就跑去捉那些小精灵,以至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讲那个相同的故事。

        秋天,记忆里的秋天断不会有长大后的这种悲伤和凄清,那时的深秋呀,可以背着小竹篓跟在爷爷身后,摘瓜呀,豆呀,摘着摘着就熟睡在地坎上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我一直坚信我有种超能力,长大后才发现,是爷爷一次次背我回家的,当有一天他老得床都下不了啦,我就永远失去了那种不用走路也能回家的超能力了。

        冬天,大雪纷扬,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老屋,白色的山,白色的树,那些都是小时候的冬天的老屋,长大后啊,冬天的老屋只有爷爷花白的胡须和满头白发,再后来啊,冬天的老屋只剩下爷爷那双旧草鞋。

  而如今,如今还剩些什么呢?如今只剩下一堆被拆除的废墟,不!连废墟也算不上,因为父亲说,老屋拆除后,在地基上种了很多樱桃树,就是爷爷曾经种在厢房旁的春天会有很多很多甘甜可爱的樱桃的那种。

  时光不会为任何事物停下脚步,远行之人、逝去之人,连那座多年的老屋,也终被岁月深深藏匿,如梦,梦醒,就再也不能故地重游,连打捞记忆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扰了那些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痕。

  而生命不息,活着之人,只能带着过往美好的记忆,带着最初虔诚的希望,走下去。

  

——END——

*本文已于2018年发表于《贵州作家.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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