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的感受而言,《红楼梦》所写感情之中,宝黛爱情悲剧固然是令人悲伤,但论“风尘爱情”中让人“意难平”的,还属尤三姐与柳湘莲;两个似乎明明可以媲美红拂女与虬髯客,却一个自刎而死,一个出尘而逝,实在令人感怅不已。
关于尤三姐的个性表现与感情选择,我们此前已经在《红楼梦:尤三姐与尤二姐有什么不同?从玩物到玩家》一文中作了分析,她对看准的对象的坚守和事情朝她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时的决绝,真是令人感伤敬佩。今天就来谈谈柳湘莲为何错失尤三姐。
我的想法是,问题就出在柳湘莲看似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其实有点模糊;看似很洒脱,其实也纠结。
在我的印象里,对柳湘莲的出身感觉模糊,但从他风流潇洒的外貌,结交豪门子弟的自如,逍遥江湖的本事(文能在舞台上唱小生,武能轻易制服“呆霸王”薛蟠),以及祖传的“鸳鸯剑”,可见出身其实也非同一般,而他自己因为各方面条件出众,也未免有点恃才傲物,他的外号“冷面二郞”大致就能看出这意思。
反映在感情上,他对自己未来妻子的要求就很高,表示必须是一个“绝色女子”。
这大概与柳湘莲对自己的定位有关,有句话说是“美女配英雄”,柳湘莲是个游走江湖的人,想必就有点把自己目为“英雄侠士”的意思。反过来,像贾府这样的大家族,在娶妻一事上就不会这样考虑。
宝玉固然没有这样表现过,贾母、王夫人她们则是很明确地表示过的,比如贾母说是娶妻“模样周正”就行,王夫人则认同“贤妻美妾”;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外貌不重要,而是说这并不是第一等重要。
这样一比较,柳湘莲的择偶标准就仿佛比贾家人的考虑更加纯粹些,长得绝美就行,倒也干脆。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标准很浅薄,或者很简单等等。总之,是很“单向度”的。
索性这样也就好了,正如宝玉对他说的:“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但是真的当绝色的尤三姐看中了柳湘莲,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却又犹豫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套路”了:“(既然如宝玉说的是“古今绝色”,)他哪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地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他开始后悔太轻率地答应了贾琏定亲,还把鸳鸯剑作信物交了出去。
当一个姑娘积极主动要嫁给自己的时候,他的自信好像打了折扣了,想的是会不会人家是有什么问题,而不想是因为自己的魅力实在太大了,把人家一个很高傲的好姑娘给喜欢得“低到尘埃里去”了。
说起来,“女追男”到如今其实还是会被理解为妻子得不到丈夫尊重的一个重要原因,看来是种传统心理啊!
这里就已经说明,柳湘莲娶妻并不是只要“绝色”这么简单,也说明他先前所提标准虽说清晰和准确无误,实际上却是模糊的,他自己并未确认。
接下来,当宝玉跟他说这个尤三姐就是贾珍的小姨子时,柳湘莲说了那句非常有名的话:
“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这下清楚了,他想要的妻子并非仅是他宣称的只要是“绝色女子”就行,还得“干净”。
你看他对宁国府的肮脏是清楚得很,反应强烈,连宝玉也是贾府子弟也一时没有顾及,并且不仅是表明如果娶了东府的亲戚就是做“忘八(王八)”,甚至还是“剩忘八”,就是说连做忘八都是被挑剩的,都是“背锅”的。
愚以为,这是柳湘莲对原先择偶标准的一次修正,也可以说是一个进步。也就是说,从单纯关注外貌,增加了关注日常表现。也进一步使自己的择妻标准更加“正常”一些了,如果一味强调“绝色”总给人一种“猎色”而非娶妻的不良感受的话。
新增了日常表现的标准后,柳湘莲就决定去找贾琏要回已交给尤三姐的信物“鸳鸯剑”。
应该说这个行动很果决,但是他还是没有考虑到,他说宁国府很脏没错,但世界上仍有一种品质叫“出污泥而不染”,尤三姐与尤二姐不同,她并未与贾珍贾蓉等人有实质性的不伦关系,更多只是曲意敷衍,后来甚至是反客为主戏弄贾珍之流,她实质上是清白的。
而如果说虚与委蛇也算是一种污点或错误的话,那么,从她公开表明她只嫁柳湘莲之时起,她就完全改变了自己貌似放荡的表现,完全变成待字闺中的少女,再也不对旁人稍假辞色,表明她有一颗贞静的心灵。
所以说,柳湘莲从外貌协会走向关注表现,其实还是疏忽了考察一个女子也许是最重要的因素:她的心灵。长得漂亮当然很好;表现得很温柔娴淑,当然更好;而心灵纯净美好,却是最重要。
为什么最重要,不遑多说;必须说明的是,看起来表现得好或坏,并不一定真正反映她的心灵美好不美好。就像那个夏金桂,相貌固然是一流的,未嫁入薛家时,薛家人看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良表现,无非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一旦结婚,却发现这夏金桂实乃“河东狮”,大可与迎春的“中山狼”丈夫并称为《红楼梦》中“两大恶人”。
柳湘莲最后是明白了尤三姐的心灵的美好可贵,只是等他明白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尤三姐是用生命为代价告诉他,她是怎样一个值得珍爱的女子:她听到柳湘莲要讨回信物后,用鸳鸯剑中的雌剑自刎而死。
这时的柳湘莲认识到了尤三姐却是“这等刚烈贤妻”,一面心生敬重,一面“自悔不及”。这样一个充满刚烈之气的女子,可不正是可以与他一起行走江湖的理想伴侣么(熟悉武侠小说的朋友不妨想想胡一刀夫妇)?
到这时,柳湘莲对一个妻子的梦想标准达到了完整,即外貌、表现和心灵的三合为一。
这三条标准,尤三姐除了“表现”可能有所争议,另两条都是达到了要求;而在风尘之中,尤三姐这样在身不由己之中仍能守住底线,她的表现又岂能苛责?甚至,应该赞美三姐的大勇!
只可惜,同为风尘之士的柳湘莲,却恰恰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因“表现”而拒绝这份深情,错失这个伴侣,实在也是一个悖论。
于是,处在悖论之中兼后悔莫及的柳湘莲,经破庙前一个捕虱的跏腿道士“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的点化后,“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感情归宿,从模糊到清晰,而当他明白之时,却又是失去之时。此情此境,也只有一种真正的“虚空”能承托他的“空虚”了。
以上浅见,朋友们以为妥否?欢迎留言讨论!
(网图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