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背后

与其你那让人着迷的气质,低进尘埃里消磨;

倒宁愿,给你应有的广阔。

哪怕,人人尽斥我懦弱。

——题记

独有凤凰池上客

“武媚,将《帝范》后四卷,送去瑾德阁,将太子的功课呈来。”

武媚应下,轻轻觑了一眼,皇帝已微微阖目,此刻正半倚在玄色锦褥铺陈的牀边。

退出寝殿,在东配殿捧上最后四卷《帝范》,往太子伺奉所临时居住的瑾德阁走,武媚一路上还是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刚才看到那一幕:那个目光凌厉,意兴恣横的君王,呈现出非常罕见的疲态。

这种疲态,只在贞观十六年,平定前太子承乾作乱后,在帷帐后面偷偷看过。五年时光已经过去,听说承乾几经流黜,最近在太子的恳求下,晋封濮王,也算安稳宁和,难道君王仍有心结未解?虽然去年远征高丽,让君王余忿至今未消,也平添了几分病弱,但常日里君王的神色仍敏睿沉肃,永远不错失分毫君主之威,如同每天稳步向前,磐石一样不可动摇的帝国一般。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仰慕的君王疲惫至此,差点一步迈进瑾德阁的武媚,从寺宦通禀声回过神儿的前一刻,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请武才人进来吧”太子治的声音清朗宁和,不出意料,他的神色也是温润端方。太子李治就是这样,永远的恭谨诚平,永远的波澜不惊,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殿下,这是最后四卷《帝范》,陛下亲笔所述,为《赏罚》、《务农》、《阅武》、《崇文》。陛下明示,望殿下能仔细研读之,明修身、治国、安危、兴废之道。”武媚照例说完这一通每每都要重复的宣示,接过太子呈上的功课,准备转身离开。

“武才人请留步,治有所请教。”突如其来的,太子没有预兆将武媚截住。周围的亲从,自然摒退下去。

果然,这个太子不像想象中的单纯,或者说,在这个巍巍宫殿里,并不存在真正单纯的帝裔,除非想步吴王恪和高阳公主那样,被扔出这个角逐圈子之外。

而眼前的这位,能在易储那场风波中戏剧化拔得头筹,还能为废除的前任求情加封,深深知晓孝悌合君王心,并且能做的如此自然,功力自然不浅。

帝王细微行止,往往是令朝堂和内宫经历一场涤荡的先兆。这些,都是身为贴身伺奉自己所熟知的。冒违背宫规之险留自己,不过是为了体察这些罢了。

出乎意料的,这位太子没有问任何问题,而是呈上了自己的功课请教。武媚讶异中推辞,自己的位份,远没有到能指点太子的地步,何况太子的帝师都是宿儒。

“近君王者,知君王心倒是其次,耳濡目染下,多有不凡见识”,太子抬眼看武媚的眉心,微笑如故,“更何况是年方十五,就能三策驯烈驹的武才人。”

平和眼光陡然加入不知名的温度,或者说是一种危险,武媚面对着有几分挑衅和戏虐的太子,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就指着太子的功课说了句“规、谏不过是老生常谈,所谓臣子的规矩,修身正行,不可以不慎;谋虑机权,不可以不密;忧患生于所忽,祸害兴于细微……”

事后,武媚回想起自己在太子几分赞许的眼光中,滔滔不绝的大讲为臣之道,就一身冷汗,后宫不议政,自己当时怎么就忘的干干净净,而且鬼使神差,答应下次还去瑾德阁和他探讨……

怜君何事到天涯

“李大人,上次您送东西已经大是劳烦,这次何敢劳动……”

武媚谦恭送别李大人,其实也就是个寺宦,搁在以前,她估计顶多颔首回礼,今天却将他送出门外,而且在他的袖中,塞进一对太宗亲赐绯色臂环。

自己不再是那个君王近伺武才人,虽然,还是得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君王,不,先帝的身边存在着,那就是在陵寝附近的感业寺,为故去的太宗皇帝,青灯念佛,了此一生,在所有人眼里心如沉井,波澜不惊。

曾经认为能和别人一样如此,现在的武媚,却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在理想的“先皇妃嫔”状态之下,中间的原因,却是归结于那时的太子,而今的圣上。

瑾德阁外那些争论、探讨和聆听、辩驳中,她发现这个因“仁孝不争”而备受太宗钟爱的太子,有着一种与李姓帝裔不同的独特力量和气韵。他包涵与自己不同的激烈观点,宽厚明显不够欣赏的举止,这种温和与容忍,不似太宗睨视万方从善如流,而是自然祥和如学子论道。如果说大唐前两代君王,如终南山浩岸崔巍,那么这一个,却是渭水一样潜流润物。

柔和的力量,最容易使女人沉迷,更何况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年轻和热切。武媚记不清楚是谁挑开那一层薄雾,只知道在禁忌之下,从相知到相许,绵长细密,在百丈宫墙里丝丝缠绕,谁都不忍从这荒唐爱情里抽离。如果时间再久一些,或许这份激烈就归于平寂,他们还是会回去,安于自己的命运。

然而,命运变成太宗的薨逝,促不及防,横贯于尚在痴迷的他们之间。

从仓皇离开,回顾雾雨沉沉宫殿的最后一眼,武媚发誓,一定要回去这个曾经她只想逃离的地方。

之后的两年里,字里行间倾谈,他们反而比当初更加酣畅和自在,文字,本来就比感官,更能让人想象万方,更何况一些字眼,面面相执时,反而难以言说。

比如,武媚最抑郁寡欢时所写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信才带出,她就悔了,他所恋慕的,恰恰是她后宫与全然不同的畅达机敏,而不是比比皆是的宫怨缠恻。

然而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真是关乎于心,他定然能被她偶尔流露的软弱击溃。

果然,来信中只八字——“待到除服,定不相负”

疏松影落空坛静

弘道元年,五月的洛阳宫不似长安,已经处处浸绕着暑意。珠帘半垂,帷幔微张,似乎渴望着并不存在的徐徐凉风,穿透低喑宫室。

自从罢免宰相李义琰后,李治已经久病沉疴,数月未临名堂议事。不过,朝堂上并没有因皇帝长久缺席而撼动,臣子们早已习惯二圣临朝,现在只不过少了皇帝,多了太子监国这一道关,虽然疏奏上面,依旧只有天后武媚的笔迹。

名贯太子监国,比起太宗皇帝给他父亲十二卷《帝范》仔细研读,太子李显是幸福的,除了在父亲面前侍奉,什么都不必做。他也明白,谁都不需要他装模作样对朝政指手画脚,那些只能让大臣们在对比之下,对母亲更加钦敬不已。

李显不明白的是,父亲对母亲放任,到了谁都嫉妒的地步,虽然他也庆幸这种放任,否则自己不会是太子,甚至死去的皇长兄,也未必能成为曾经的太子。虽然四皇弟更酷似父亲,李现始终认为自己才是最了解父皇的一个,从罢免李义琰一事中,也能看到父亲三十年前诏令吴王恪、高阳公主自尽时突然迸发的决然。

此刻的父亲,在对面榻上拨弄着一枚寻常点梅簪,几个月来始终如此。李显渴望来自父亲突然的诏令,使自己摆脱任由摆布的未来,不会踏入李姓君王从未有过境地。

然而被冀望着的父亲,只是依旧淡然看着中庭,如果他还能说话,也会一点一点击碎李显不切实际的热望。

“莫谈归政,显儿,希望你明白,任何的独断和无知,都会断送你的未来。你的母亲,有资格抉择这个帝国的走向;而你们,除了聆听和等待,没有什么可以选择。对,这是我一手造成的,而且我从一开始,就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

阁道回看上苑花

贞观十二年,一群小太监服色的少年,偷偷在几处破败宫室里藏匿、追逐。正是淘气的年纪,巨大的宫殿总存在着许多这样的角落,给这些难得偷闲的孩子们。

这个面貌清秀的孩子,运气可不太好,刚刚选了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却发现有人早已在蹲那里,背对自己,拿着一根蔷薇枝条对着地面甩打。他刚想退回去,却被喝住。

“你是谁?来这里偷看什么?”

孩子被吓怔住,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少女,鬓间一枚点梅簪,和才人浅绛色服饰映衬得正俏,大概看见自己年龄小吧,指着的蔷薇枝也低了几分。

“我……我叫稚奴,是四皇子宫里的……”

“你这孩子,”少女笑了,“刚进宫的?说话也不避忌,四皇子的讳也能犯,赶紧改名字吧。虽然听说你们王子和善,自己也要小心。”说话间回头准备走。

“才人姐姐,您见过我们王子?”少年小心翼翼看着。

“没见过,”少女已经放下蔷薇枝,坐在绒草丛中一方青石边上,“但听说过,可惜生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皇宫不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么?”

“傻孩子,”少女看着他,“我原来也这么以为,所以就一味任着性子,如果早看透些,也不会落到这里”说着眼圈立刻水红,似乎要落泪。

孩子不知道说什么,他见过的女孩子都是巧笑盈盈的,只能蹲在一边偷偷瞅着她。

过了一会儿,少女顿顿脚,自言自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装作婉约柔弱么,难道我还学不会?”回头看见孩子还没走,冲他笑笑,“好生跟着你们王子,如果他足够聪明,说不定你将来能当上中常呢。”

“姐姐别乱说,太子身边的将来才能当上中常的……”

“太子,”少女微微一笑“也是个好孩子,可惜和他太相似了,他决计不喜另一个自己在眼前……”

“武媚娘,李姐姐叫我们去读《女则》,别迟了……”

看着那个浅绛色身影走出院子,拾起她刚才落下的点梅簪,她没有再看自己一眼。

回到自己的院落,乳母又准备大惊小怪,“王子……”觑见他的神色,生生咽下其余的话。

十岁的李治微笑着看着乳母,“给我换衣服,下午东阁课毕,我要去看舅舅。”

东阁的学生发现,四皇子最近突然热衷向长孙大人讨教,甥舅情谊增进不少。

不久,就传出皇上大赞四皇子仁厚孝悌。

我会记住你,再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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