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定,厷奕仙君便觉得身前凭空生出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山呼海啸一般朝自己扑来。他自诩文武双全,自幼便是族中骄傲。后来年纪轻轻便被提拔为了西南荒的主将,就更让他师心自任。除了八荒统帅衡曜神君以及南翼军主将令昊神君,厷奕自觉不比其余任何一个人差。许是仕途太过顺畅,叫他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些偏差,是以当他毫无反抗之力地飞出帐外摔成了个狗啃泥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一幕,刚巧被赶来的副将吴垠目睹了个详尽。
被一个刚及冠不久的神仙一招击败,还被昔日手下撞见,奇耻大辱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厷奕仙君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在寻自身原因的同时,他也总是习惯于找找对方的不是。他觉得自己方才定是因为毫无防备才会遭了暗算,遂就不耻公孙念竟如此不上道,使这种拿不上台面的阴招!
吴垠把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厷奕愤怒地甩开了他的手,长剑出鞘,三削两砍便把主将营帐给劈了个稀碎。
即便头顶拢着个结界,可呼啸的北风却依旧畅行无阻地灌入残破的军帐内,将原本好不容易聚集起的暖意吹得四分五裂。
公孙念衣着单薄,却得益于这些年来自己这具不争气的仙身而练就出了一身不畏寒冷的本事,是以即便此时冷风刺骨,他还是身板挺拔,面不改色。
四目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看来,这位自以为是的前任主将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了!
方才的那一招,公孙念实则已经探出了对方的修为。他不免有些震惊,觉得让这么个修为平庸的仙君执掌一方疆域实在是有些儿戏。
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公孙念这才自软塌上起身。风卷起他的长发,扯着他身上的素白纱衣。佩剑觉冷已然握在了手中,在呼啸的风声中嗡嗡嘶鸣。觉冷剑气磅礴,在公孙念的周身形成了一圈淡淡的银色旋涡,衬得他冷峻的面容更加薄情寡义。
吴垠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年轻仙君崭露锋芒,亦被这惊人的气势给怔住了。他身旁的厷奕仙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阵阵战栗自脚底心一路漫延到了天灵盖。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示弱,他不允许自己的权势和能力被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六百岁的小辈碾压。
公孙念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去,鞋底剐蹭着脚下的碎石,发出了低低的警告声。
“召集众将,集结场观战。”
他的声音充斥着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仿佛一位久经沙场战无不败的英豪,让人下意识地就遵循他的命令。
吴垠闻言转身便要去传令,却被厷奕仙君拽了回来。
他怒了,“你给他传什么话!”
吴垠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天祁君遂再一次下达命令,“你是副将,本君让你去传令,你岂敢不遵!”
若是在一刻钟前,公孙念这么同他说话,吴垠肯定连理都不理他。然而此时天祁君周身散发出的磅礴仙泽与围绕着他的汹涌剑气却让人不由地心生敬畏。就连吴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想要去遵循这位年轻仙君的命令。
他为难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厷奕仙君,很没底气地劝道:“要不,我还是去把大家召集到集结场吧!既然天祁君想与厷奕仙君你正正当当地比试一场,便索性如了他的意,让他领教领教主将你的厉害!”
厷奕仙君闻言额头上的青筋瞬间粗状了几分,凸起直跳。就在他行将暴跳如雷之际,吴垠见机行事,一溜烟地跑了。
还真是该跑快的时候慢慢悠悠,不该跑快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厷奕仙君扪心自问:“这种王八孙子要来干嘛!”
半个时辰之后,集结场便聚满了天兵天将,皆都是赶来看天祁君笑话的。人群中,唯独副将吴垠一人心中已是做好了准备,等着替厷奕仙君的下场默哀。
半个时辰前还摔得灰头土脸的厷奕仙君此时已经将自己收拾了个体面,束起衣袖准备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风斜斜地吹着,吹得头顶的阴云跑得飞快。今日天象不好,骄阳匿迹无踪,西南荒边陲淹没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寒潮中,仿佛要将此地拽入隆隆寒冬。
公孙念依旧穿得单薄,甚至连一件厚实的锦衣都没有加。轻透纱衣底下,中衣上雅致的忍冬暗纹依稀可见,他手中的觉冷剑鞘上亦刻着轩辕氏的图腾忍冬纹,叫人不禁想起了当年那位剑术与苍暮神君不分伯仲的公孙爵,以及轩辕一氏历代先祖的英姿。
吴垠隐隐觉得今日厷奕仙君恐要倒血霉。倘若这位年轻的天祁君公孙念当真如传闻那样承袭了轩辕氏那套叫人眼花缭乱的变态剑法,那这场公然绝对还真是毫无悬念可言!
觉冷尚在鞘中,公孙念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平淡无奇道:“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调头回你的东荒去,本君便将此事压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仿佛只是对着个无名小卒说话。
厷奕仙君唯觉受到了冒犯,他冷笑道:“怎么,你这是害怕了?晚了!”
话音未落,长剑出鞘,一片银白剑影如雪花般散开。众将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主将不愧是主将,虽然现在暂时是别人的主将!
公孙念不急不慢地皱了皱眉头。寻常来说,只有剑术不精之人才会以虚招来夺人眼球,顺便掩盖自身的弱点,充其量也就是糊弄糊弄那些不入流的平庸之辈。当年他还没缝上裤底时,他爹公孙爵便用铁血手腕毫不留情地扼杀了他所有还没能成形的虚招与陋习。是以,这一招招花里胡哨的虚晃他九百年前就不屑用了。
觉冷“嗡”的一声从剑鞘中挣脱出去,公孙念只翻了几下手腕便操控着它冲入厷奕仙君那一堆没用还碍眼的剑光中。觉冷的剑光散着幽幽的银色,顷刻间如一阵气浪冲破束缚,将周围雪花般的剑光冲得四散奔逃。
这也不过是一招之间的事罢了,厷奕仙君一败涂地。
集结场周围又传来了一片倒吸气声,其中的意味却已然变了。
厷奕仙君脸上的冷笑都要挂不住了,“有本事你亲自上,用仙法控剑算什么好汉!”
觉冷回到他的手中,公孙念诚实道:“为了给你留点面子。”
他哼了一鼻子,“当年我在战场厮杀时,你不过是个半人高的小儿,哪容得你这般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厷奕仙君也知道自己比我大了五百多岁,难道就只有这么点儿本事吗?”公孙念叹了叹,“这可是你自找的,便休怪本君不客气了!”
“来呀!”厷奕仙君长剑一横,“今日我便屈尊降贵来教教你怎么为仙!”
说话间,他已是一步飞身跃了上去,兵器相接,震出的气浪就连头顶这个结界都没有撼动。公孙念不禁有些想念南翼军的那位令昊神君,好歹那一位还有些真本事,若当真打起来,估计能打上好一会儿!他遂觉得待到衡曜神君归来后,自己可以同他闲聊一番当年提拔这位扶不上墙还自以为是的厷奕仙君来镇守西南荒的苦衷。
一席素白纱衣在空中旋出一片优雅从容,宛若一只披着白衣的蝶,游戏花丛那般轻盈穿梭着。
公孙念用了当年与俞家两兄弟在鹤澜堂外那一架如出一辙的战术,先是几招退让,摸清对方的剑法招式。待到厷奕仙君趁胜追击时,再剑无虚招地打得对方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
军中集结场乃是练兵整军重地,自然不小,即便整个营的兵都肩并肩地围在那处,也只将将围够了三圈。此时,众将皆都伸长了脖子,觉得不可思议。在他们心中,厷奕仙君是那种不遇大事绝不轻易出手的大人物。而以他在军中的地位,是也无需他亲自动手。如遇战事,皆是由他领着麾下战将一起上。细细想来,好像的确没见到他单打独斗过,被一个刚及冠的年青仙君追着满场跑就更没见过了!
吴垠身旁的一个小兵挠着自己的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觉得厷奕主将他挺水?”
吴垠皮笑肉不笑地打起了哈哈,“闭嘴吧,主将那是让着那小孩!”
小兵诚实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像。”
倘若厷奕仙君此时还有余力来听一听这番对话,大约便要呕出一口老血来。打到这个份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眼下还真是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公孙念绕着集结场遛了他好一会儿,从日头正旺的晌午一直遛到了日沉西斜,直到厷奕仙君长剑脱手跪在了地上,他才停了下来。
即便输得毫无颜面可言,但厷奕仙君依旧心中怒气难平。他狠狠瞪着眼前这位连汗都没淌的天祁君咬牙道:“你给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会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你!”
公孙念平静地还剑入鞘,“本君等着。不过我这个神仙没什么耐性,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他继而将目光投向集结场外的天兵天将,扬声道:“还有谁想来试一试?”
西南守军也不是个个都像厷奕仙君那样水,也不乏能打的武将。当日衡曜神君委任新主将时,不服者众多。在观摩了一个下午后,难免还有不死心以及不服气的。他们当即一个个地都站了出来,想来挑战一下这位过于年轻且没有实战经验的主将。
“就这么些?”公孙念抱着胳膊,显了一丝为难之色,“要不,你们一起上?”
他本是觉得一个一个去收拾既浪费时间也浪费力气,是以才作了这么一个提议。可话到了他人的耳朵里,一过脑,意思就变得不对味了起来。
这昭昭的轻蔑之意,引得众将皆燃起了斗志。神仙打架,也重礼法,以多打少那叫仗势欺人。众将本不愿行这有违道义的举动,却又因公孙念那一句不走心的话而气得舍弃了为仙的道德底线。
他们一拥而上,就连被打到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的厷奕仙君都拼着一口气捡起自己的佩剑冲了上去。
恒水北岸充斥着喊打声、刀兵相接声,以及不悦耳的哀嚎声。躲在厚重阴云下的骄阳在这一日最后的时分突破天际,带着惨烈的颜色,把天边染成了一道道血腥的赤红,将它仅剩的余晖悉数抛向了这片大地,也一并带走了这震天的喧嚣。
暗夜随至,将周遭景致掩得模糊不堪。集结场上倒成了一片,可他们身上却没有半分血污。而集结场下,已是鸦雀无声。
一片死寂中,响起了公孙念凉薄的声音。夜色遮掩了他如死灰一般的面容,亦模糊了他微不可查的颤抖,只留下他白色衣袍之上刺目的鲜红,诉说着方才那一场战斗中对手的不留情面。
“还有谁不服?”
凛冽夜风在集结场上盘旋,嗡嗡刺耳。片刻死寂过后,集结场边跪成了一片。
公孙念道:“诸位将领皆从军数百年,军纪应当倒背如流。这句话,本君只说一遍,记不住的,回去抄千遍!”他垂眸肃然望向众将,“无统帅调配令,不得私自领兵出征。违令者,军法处置!”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神族大军的职责是守护八荒安定,而不是掠地攻城,更不是不择手段强取豪夺。望众将士谨记自己的立场,勿再被有心之人煽动利用。”
集结场内肃然无息,只风声依旧灌耳。
暗夜中,公孙念举起了自己的主将印,“本君暂代西南守军主将之位期间,若诸位有不满就憋着。憋不住的,直接来寻本君打一架。打赢了本君,才有你们做主的份。”他不容置喙道,“倘若还有人胆敢在军营中搬弄是非、私自动兵,便休怪本君敌友不分,铁面无私了!”
头顶一片黑云掠过,一轮残破的皓月敛着光芒照亮了满地的狼藉。
白衣仙君转身而去,清冷夜月下,他离去的背影高大挺拔,仿佛一根定海神针一般,镇守着西南荒岌岌可危的根基,震慑住众将那一颗颗叛逆之心。
公孙念径直入了统帅大帐,那个营帐是八荒统帅衡曜神君专用的。而今,他自己那一方不大的主帐已经不能住人了,即便再不合规矩,公孙念也只得占了这帅帐。
今日,他虚耗过大了,急需找个掩人耳目的地方调息。公孙念前脚刚跨入了帅帐,便吐出了一口暗得发黑的浓血。这一口血腥他忍了许久,硬生生地忍到了现在。他抬起胳膊,用本就血污重重的衣袖抹了抹嘴角,遂挪到了冰冷的床榻上开始打坐。
这西南守军的内乱算是暂且压制住了。可即便他今日打跑了个厷奕仙君,明日会不会再杀出个其他什么人来扰动这本就难以为继的军心?就算西南荒他守住了,那南荒呢?令昊神君会不会受小人鼓动而出兵?这四海八荒,无论神族的哪一支大军出动干涉妖族的这趟浑水,惑西谷三族鼎立的平衡都将被打破,让整个神族陷入没有回头余地的战乱中,继而引得八荒战火重燃,乱世再临。
公孙念自觉不是个爱管闲事的神仙,他连一个闫子炎都管不住,又谈何去管这天下大事!然而天命却在不知不觉中将他逼到了不得不出手干预的地步。
公孙念不禁怀念起了从前在天府的那段日子,没有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没有这些乱七八糟叫人无从下手还不得不疲于应对的军中大事,只有子炎陪在身边……
想到这处,原本已经平缓下来的心神再度扰动了起来。
自衡曜神君带兵前往妖族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传回的战报皆都不算是战报,也没有只言片语与被俘之人有关。
他的手摸向了腰间坠着的那块双龙戏珠,以及白玉底下的那枚火红的穗子。公孙念惴惴不安。没有他的保护,子炎能否应付得了这一团乱局?那可是妖王啊!
而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恒水南岸的妖族地界内,一股暗流已经涌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