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

引子

凌晨1点,我出现在校门口,不是来加班,而是带两个以前的学生回来看看。

她们让我站直,稳稳地站直对着镜头,而她俩,则背对着镜头。

长达四十秒的曝光,我尽量控制不动,她俩则像雕塑一般地立着,四条长腿如石膏般惨白。

莹摆弄了一下三脚架上的富士中画幅数码,给了俏一个眼神。俏冲着我扭扭头,我们在暗夜中离开了学校。

壬寅年大年初三,室外温度5度,这是近十年里,深圳最冷的一个春节。

冷风吹,回忆如呼出的热气,弥漫在我的眼镜片上......

“我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一个内心清醒的人不需要被叫醒。”

这是我的俏在课堂上的两句对话,针锋相对。俏盯着我,她的颧骨很高,丹凤眼闪着冷光。我撇了撇嘴,挥挥手让她坐下,她双手撑着课桌,大气磅礴地坐下了,继续把头埋进双手间,思考她的世界。

陆游的《卜算子》描绘的是凄苦中傲立的梅花,而毛泽东的咏梅则“反其意而用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我在课堂上讲这首词的时候,俏是醒着的。不仅是醒着的,而且双眉上挑,嘴角扬起,透出一种自得的笑。

俏这么高的个子,初三一年始终坐在第一排,班主任的理由是俏需要随时提醒,坐在第一排最合适。因此,所有老师都特别关注这节课俏是不是醒着的。如果醒着,老师们讲课都特别带劲,如果睡了,老师们都想方设法去“唤醒”她。

“犹有花枝俏——我的名字就是从这来的”,作业本上,俏随意地写了这么一句,我思忖着,俏确实有那么点“百丈冰中花枝俏”的意思,她的冷拒人千里之外,她的暖潜藏在喧阗繁复的包裹下,太难以觉察。

俏是背负着神童的光环进入学校的,秋季开学典礼,俏代表初一新生登台讲话,她清脆悦耳的声音,隔壁的小学也听得清清楚楚。俏就是隔壁小学毕业的,六年里,她获得了超过百个奖项,她的许多画作,至今还挂在小学的教学楼里作为装饰,俏的才华,在那些画作中展露无遗。


作为俏的语文老师,我其实并不是太关注俏的艺术才华,我对她的第一感觉是“字如其人”,字瘦瘦长长,人身材高挑,透着一股高冷的矜持,有超过一般初一学生的成熟。

认识俏的第一年,是俏“神童”人设迅速崩塌的一年,这种崩塌,是迅雷不及掩耳的。

俏的母亲从她的生活中离开,不知原因。俏的父亲是一个自由职业者,生活毫无规律,性格乖张暴戾。

俏和父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尽可能不要见面,如果见面,一定是激烈的争吵。

俏早餐固定是牛奶燕麦片,燕麦片是母亲留下的,满满两大箱。午餐俏在校门口的真功夫吃,她只点冬菇鸡肉饭。晚餐俏会自己做,她能把普通的淮山面饼做出N种味道,另外,她会同时煮进去一大把青菜。

俏的父亲白天躺在房间里不出来,俏放学前他就出去,去健身房或者酒吧,回来基本是凌晨,要不练累了,要不喝醉了,不是麻醉身体,就是麻醉精神。

俏从小到大随着母亲长大,父亲在香港工作。记忆中,只有圣诞假期,父亲会从香港回来,带着俏母女逛街游玩。每次父亲都会带着俏母女到新安老街金晖牛扒吃圣诞大餐,父亲刀叉下流出的浓厚血水,覆盖着俏的童年。

俏的母亲是一位心理学博士,在深圳和别人合伙开心理咨询中心,她从每一个细节雕琢俏。但上了初中的俏,如果一尊被刻刀镂空到极点的玻璃器皿,一记重击,足以让她粉碎,这粉碎被外人觉察,已经是一学期之后了。

俏怎么上课老睡觉,俏怎么开始不交作业了,家长会为什么俏的母亲没来,当老师们开始交流这些问题时,俏的家庭变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俏以她特有的坚韧和伪装,始终维持着一个好学生的形象。就算如此重大的变故,也不能阻止俏排在年级前列。

当我和班主任到俏家家访的时候,迎接我们的也只有俏自己。

俏的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家里很大,有四个房间。客厅的沙发上盖着沙发套,落了一层细细的灰。餐桌很干净,上面摆着一个纸巾盒。俏的房间是粉色系的,进去还有淡淡的草莓香气。俏的父亲住书房,房门锁着。主卧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衣柜,床只有床板。床头上挂着一张相片,被套子套住了,“这是我父母的婚纱照”,俏指着,轻轻说了一句。

俏熟练地给我和班主任各泡上一杯绿茶,然后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清晰客观地叙述着父母的婚变。年轻的女班主任时不时抚一抚俏的肩,像是一种安慰,但俏的语气丝毫没有波澜,就好像在念一本卷宗。

当班主任提出想和俏的父亲谈谈的时候,俏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随即从书房拿出一张便签纸,写下一个手机号码,递给班主任。

从俏的家里出来,班主任问我要怎么帮助俏,我盯着比我矮一头的刚研究生毕业的小姑娘说:“我没觉得她需要什么帮助,她现在调整得挺好。”

年轻的班主任无法理解我的话,快步往前走,我只好跟上她的脚步。

见到俏的父亲,是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年级办公室里,一位身着红色Supreme卫衣,手上套着老山檀手串的时尚男士坐在了我和班主任面前。我是充当翻译的,班主任是山东人,不会听也不会说粤语,而俏的父亲坚持要用粤语交流。

班主任一上来就问俏的父亲为什么和妻子离婚,俏的父亲很温和地告诉我,这是他们家的家事,不方便说,请理解。班主任又咄咄逼人地问,为什么经常和俏争吵,让俏的情绪很低落。

“我唔认为呢个系拗,呢只系我嘅孩子嘅理念唔同,我哋经常表达各自嘅理解,仅此啫。”

“他说就是各自表达见解而已,没争吵。”我把俏父亲的话翻译给班主任听。

“父亲不应该教育孩子,管理孩子吗,什么叫表达各自见解?”

俏的父亲听得懂普通话,对于班主任的话,他耸耸肩,不再回应。

那天的交谈不欢而散,班主任很不认可俏父亲的言语,俏的父亲话里话外让老师们少管闲事,他觉得自己完全履行了父亲的职责。

“早点明唔好咩?活好自己嘅。”俏的父亲丢给我们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去,他的牛仔裤非常贴身,屁股上打了一个大补丁。

后来我再看俏,觉得她眉目之间很像他的父亲,有那么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在离开母亲的严格管教之后,学习变成了俏的调剂,尝试各种艺术表现方式,成了俏的主业。

买来一套微雕工具,用粉笔开始尝试微雕。那段时间,班级很多同学收到了俏的微雕作品——各种各样的小兔头,那年是兔年,白粉笔雕小白兔倒也是相得益彰。

一支小羊毫笔,一个小调色盘,在各种课本上尝试工笔画,人物也好,花鸟也罢,俏的“工笔素描”特别现代。一张普希金的肖像画好像从纸面上“凸”出来,墨笔添上的两撇小胡子,古典与现代的混搭甚至有点朋克的感觉。

网上找来各种颜色的纸,现在纸上画格子,然后开始复杂繁琐的操作,下午三节课,俏的手都在桌子底下摆弄着。最终,呈现出一个飞马的立体折纸作品,飞马头顶的那根刺,特别锐利,摸上去都扎手。

再好的学子底子也经不住俏这样折腾,初一结束,俏的成绩落到了年级一百开外。班主任让她单独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目的是想让她冷静一下,而实际上,俏拥有了一块能更放飞自我的空间。

教师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个小门,打开门是一个小的储物间,储物间是用来放劳动工具的,有个小窗可以看到操场。

不知什么时候,俏在储物间里养起了兔子,一对兔子,一灰一白。每次体育课后,俏都会在操场的足球门后面,拿折纸刀割草,圆滑细长的蔺草,兔子就爱吃这一口,而这种草,只在球场的两个球门后生长着。

把草割好,装进布袋子里,袋子上的图案就是一灰一白两只兔子,俏自己画的。

把草带回教室,上课时通过门下的缝隙一根根塞进储物间了,隔着门,俏都能听到兔子的啮齿咬断草的声音,她有种莫名的兴奋,一种养育生命的兴奋。

放学前要班级打扫,俏就在自习课时把一对兔子放进书包里。值日生在班级打扫,俏就带着兔子到学校楼顶的小菜园放风。两只兔子很守规矩,不会吃菜园里的菜,因为俏每天给两只兔子喂了足够的蔺草。另外,俏把家里的维生素片掰碎,混在草里喂给兔子吃,这样兔子的毛就会更柔顺。

学校楼顶看到的夕阳是柔和且多变的,傍晚天空的蓝调俏特别喜欢。兔子在脚边挪动着,俏展开画板,把画纸分成六块,拿着彩铅,绘出一周五天不同夕阳的样子,剩下的一块,她画了自己和兔子——深圳蓝白相间的校服和两只兔子的颜色看上去很和谐。

没有不透风的墙,俏在储物间养兔子的事终究还是被班主任知道了,把俏调回第一排坐,打电话通知家长,班主任也只有这两招。

“兔子唔好带回家,让佢自己处理。”俏的父亲丢给班主任这样一句话。放学后,俏就守在储物间的门口,看着两只兔子吃草,不愿回家。

我被其他同学叫到教室,看着俏,她的眼角似乎有泪痕。

我让其他同学先离开,蹲下身对着俏说了句:“我帮你养吧,你可以时不时来看看。”就这样,俏护送着两只兔子到了我的宿舍。

我把兔子养在宿舍阳台,还用硬纸板给它们搭了一个小窝,俏每天放学前会到我办公室送一袋草,我回到家就倒在阳台上给两只兔子吃。每周五放学后,俏都会来我宿舍看看兔子,把阳台清理好。兔子在阳台拉屎拉尿一星期,那味道也是够够的。反正,我是不会清理的,只是替俏养着而已。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养兔子和俏的父亲养俏一样,给吃喝的,此外,自身自灭好了。要相信,有些人的生命,生来就是超越物质的,那种云霄之上的漂浮感,和世俗格格不入。

班主任小姑娘看俏每天都来办公室找我,干脆任命她为语文课代表,让我给她派点活,让她有点事做,不至于太放纵自我。

班级本身就有两个语文课代表,而且分工明确,俏作为“编外”的课代表,有点无所事事,而且她自己的语文作业,也经常不交。

借着她周五放学来找我看兔子的机会,我和她好好说了一番,最终达成协定,以后周一的语文作业她来收,因为这一天的语文作业,是最难收齐的。另外,她自己每周也必须完成周记和一篇读书汇报,把一周自己的情况写一写,自己读了什么书,汇报一下,我觉得她能做好这两项作业就足够了。


此后,俏把这项工作做得很好,周末作业总体上交了多少,哪些同学没交,俏把情况登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清清楚楚。她自己的周记和读书汇报,也都完成很好。周记会罗列自己一周的晚餐,会谈自己周末转了哪些地方,偶尔也会写写她和父亲的交流,我感觉,父女关系在缓和,俏的情绪比较平稳了。至于读书,俏是从来不读课内必读名著的,我真是把名著都塞到她眼皮底下了,她还是拒绝读,那就算了吧。但是,俏却一直在读书,一直在发现她中意的作家。三毛,我推荐给她的,她很喜欢;汪曾祺,也是我推荐的,她同样很喜欢。安妮宝贝、李碧华这些,她自己找来读的,读完都会大段大段的摘抄,然后呓语似的写下一大篇文字,有时我真没耐心读,但我总会给出A+的评价并写上几句鼓励的话,让她保持这样的状态。

俏就这样晃晃荡荡来到了初三,养在我宿舍的两只兔子加起来都有十五斤了,操场球门后的蔺草被俏割光后,俏开始网购兔粮送到我宿舍,吃兔粮的兔子长得非常快,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

俏也好像一夜间长大了,嗓音变粗了,个子长到一米七,脸上开始爆痘痘,活脱脱一个青年人的样子。

俏的成绩没什么起色,但也还能维持在年级中上,语数英三科都还行,但是科学很差,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就打六十多分。初三后,其他同学纷纷去补习,俏不去,理由一是父亲不会给钱,二是自己觉得没必要,我觉得第二点才是主要的。

俏一直还坐在第一排,老师的过分关注让她放弃了在课堂上进行艺术探究,转而用睡觉这种安静的方式来度过一堂堂无聊的复习课。

几科老师都已经放弃叫醒她,但我依然会,并且不断尝试各种办法。有一次试卷评讲的公开课,全班就她一个人趴着睡,还在第一排,我实在很愤慨,大喊一声:“全体起立,唱国歌!”

同学们站起来都有点愣,我带头唱起国歌,有几个同学开始跟着我唱,其他同学可能觉得好玩,也加入进来,班级里洋溢着澎湃的《义勇军进行曲》。

一曲终了,俏抬起头缓缓站起来,有节奏地开始鼓掌,其他同学也跟着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我们都笑了,听课的老师被我们整得莫名其妙。

俏在班级就是这样,睡着的时候好像这个班级少了她没什么,但醒来的时候,只要是她参与的事情,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步调走。

那年的深圳读书月,第一次有了课本剧比赛,学校也就例行把通知挂在公告栏,让有兴趣的班级自行组织参加。忙于备考,我都没留意,俏自己拉起了队伍,从网上下载了报名表发给了组委会。我知道同学们要参赛,距离比赛只剩下一周时间了。

俏把课文《隆中对》改编成剧本《隆中的爱恨情仇》,计划用这个短剧去参演。

我拿到俏改编的剧本一看,趣味满满,语言时尚,就是思想上有那么点“偏”,具体怎么偏也说不好,就是感觉关羽、张飞两个大男人怎么会吃诸葛亮的醋,而且吃得这么“虐”,实在无法理解俏为啥这样改。

不过孩子们都准备好了,连服装和道具都准备了,就让她们去试试吧。其他科任老师经常说我是“纸糊的语文老师”,学生想怎么来怎么来,我都不是做主的。

学生能自主不是挺好吗,我想正因为我管的少,所以俏这个班的学生都特别有主意。

比赛那天,我跟着学生去了,我就是一个帮她们守包的。对了,这台短剧的全部演员都是女生,俏的闺蜜扮演刘备,俏扮演关羽,班上另外一个高个女生扮演张飞,班花出演诸葛亮,俏的另外一个闺蜜被拉来拍照,带着单反和长镜头,看上去专业得很,我安心守包就好了。

到了现场,大家换好服装后,俏开始帮大家化装。刘备的脸抹得白白的;诸葛亮脸蛋上涂了淡淡的腮红,很可爱;最雷人的是张飞,俏直接给她来了一个烟熏妆;最后,俏对着镜子,让自己的脸上呈现出“面若重枣”的感觉。

深圳图书馆小剧场挤得满满当当,一半是演员,一半是前来观看的家长。一个下午二十二个短剧登台,我们的节目是倒数第三个。

《隆中的爱恨情仇》赢得了全场最爆裂的笑声和最热烈的掌声,但最终却只得了三等奖。几个评委老师看到这个节目时的表情很怪异,在最终点评的时候,直接跳过了对我们节目的点评。

拿着三等奖的奖状,俏和其他同学在回程的中巴上一路欢声笑语,好像她们得的是一等奖。

俏问我是不是对结果不满意,我笑了,“你们开心就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是也不是。初三下学期了,眼见着中考一天天临近,班上的氛围压抑了很多,俏也开始翻阅起中考招生目录。


最后一次家长会,俏的父亲来开会了,这也是初中阶段他第一次来开家长会。那次家长会主要分析班级的二模情况,每个家长手上都有分数条,孩子各科的分数和年级的排名一清二楚。俏年级排两百多,参考往年,只能上一个最普通的公办高中。

会议结束,俏的父亲带着俏找到我,想让我给她分析一下怎么报志愿。俏的名次其实很尴尬,年级一百之前,可以冲击一下四大八大,年级一百五左右,可以尝试考本区的老牌高中。年级两百多,不上不下,没多少选择。我把具体情况和俏的父亲分析了,告诉他从高到低报就可以,也要注意保底。

俏咬着嘴唇不说话,要走的时候,俏扯了扯父亲的袖子,俏的父亲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我诚挚地鞠了一躬,说了句:“女儿经常讲你对佢很照顾,多谢!”我也赶忙鞠了一躬,我想,俏的父亲能对人低头鞠躬,算是大礼了。三年来,对俏谈不上有多照顾,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学生,不想她太沉沦,尽量在初中这个阶段,拉住她,仅此而已。

距离中考还有一个月,俏忽然有了目标,幡然悔悟的样子。每节课都瞪大了眼睛听,堆积下来的卷子,一张张刷完对答案,错的还一题题找老师评讲。晚上也在熬夜复习,早读时,看她眼圈都是肿肿的,靠抹驱风油挺着。课间,她会趴一会,上课前,灌一大口咖啡。

老师们都惊讶于俏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问我她这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

到了交志愿表那天,班主任火急火燎地把我叫过去,让我劝一劝俏,志愿不能乱填。

我看了一眼俏的志愿表,只报了一个高中,在很远的一个区,虽说是个不错的高中,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很少报考,最关键的是,以俏二模的成绩做参考,她考上的几率很小。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俏却和班主任说想和我单独谈谈。

“我想回到妈妈身边,妈妈现在在那边生活,我上了这个高中,周末就可以和她见上一面。”

“但你也要考虑实际啊,这学校距离我们这里很远,而且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上的概率不大。”

“我就想离开这里,这里我生活了十多年了,我厌倦。最后一个月,我努力,尽力努力。”

“如果考不上呢?”

“父母商量过了,如果考上,我就在那边读高中,妈妈管三年;如果没考上,就出国读书,费用父母负担。从我内心来说,真不想因为自己让父母再有太多的纠葛,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看着俏,她的眼神从未如此坚定,脸庞显示着蓬勃的自信,我选择尊重她的选择。

俏的志愿在班级也引来了一些风言风语,考前最后一周,俏选择在家自己复习,他父亲很配合,回香港去了。每天放学后,我把当天各科的试卷整理好,放在学校门卫室,留下一张纸条,写几句话给俏。

俏每天晚饭后会来门卫室拿走试卷,留下一两篇她的作文,让我给她改。

俏的文章情感太充沛,文字太繁复,我不得不把她的文章改得克制一些,简明一些。对于一些超乎常人理解的事例,我直言不讳地在卷子上写明“考试不要写这个材料”。

那一周,俏也给我回了三张纸条,上面分别画了仙人掌、榆叶梅和铁海棠,看得出是匆匆而作,但依旧逼真喜人。

考语文的那天早上,俏第一个来到教室,坐在角落里看书。我走到她身旁,她凑到我耳边说:“选一种植物,中考后送给你,我要离开这里了,阳台上就剩下这三盆植物了。留下一盆,带走一盆,剩下一盆送给你。我劝你拿铁海棠,大小合适,也容易养活。”

我默默笑着,“让我摸摸你圆圆的头吧,希望考试有好运!”我考前专门到理发店,剃了一个三毫米的寸头,这里的老教师曾经告诫我,中考后出成绩前都别剃头,不然就犯了“剃光头”的忌讳,所以考前一周我就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出成绩,要到暑假中了。

不知是不我的圆寸头给俏带来了好运,她以高于报考高中一分的成绩被录取。

给我送来铁海棠,带走了阳台剩下的一只灰兔,她穿校服的背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的身材有些微胖,圆圆的脸上挂着笑容,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是标准的圆寸,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他迈进教室时,似乎走路带风,挺拔、潇洒,他叫星哥。

还记得他教我们的第一周时布置了一篇周记。我平时极其喜爱画画,便想着星哥与我们没什么代沟,我画的东西他应该是看得懂的。就这样,带着一丝害怕被批评的忐忑与微小的期待,我写完了一篇“图画周记”。结局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又像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星哥在班上和家长群上赞扬了这篇日记,周记本发下来时还有星哥的评语。此后的我总会在周记本上画画,虽然后期懒了没画了,但只要我用心的写了周记,他就一定会给我评语。

星哥讲课也十分生动有趣,《陈涉世家》这篇冗长的古文也被他讲得有声有色。他做出十分浮天夸却又贴合文本的动作,引得我们连连发笑。我始终记得星哥讲这一课时的情景影,印象犹为深刻的是他神神秘秘的掩在讲台下,渐渐地探出头来,眸光亮起,大喝一声陈胜王!

不仅是讲文言文,星哥读起诗来也是一绝,颇有气状壮山河之势,在场观众无不鼓掌。他还在班上很自豪的说他以前参加市里的教师朗诵大赛,参赛的老师们都放着背景音乐朗诵诗歌,而他没有配乐,光凭着一副响亮的嗓子和激昂的情感,取得了大赛的特等奖。星哥无论是讲古文还是读诗,都能让我感到这个胖子不一般。

星哥虽然看起来是个十分温和的人,但他也有发火的时候,而且十分的恐怖。班里总有那么几个人周末不写语文试卷,第一周不与星哥忍了,第二周不写星哥也忍了,仅是批评了几句。第三周猫哥见还是这几个人,便再也不忍了,在班上大动肝火,有如惊天地近泣鬼神之势。随后的那一周,周一到校还没写完的人也赶紧在升旗前把试卷补上了,没有一个人卷子空着,星哥也是有令人畏惧的一面。

后来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上课开始画画而不听课,各科的老师们也对我不管不顾,我知道我被放弃了,就连班主任平时也会时不时的讽刺我几句,嘲笑我怕是连210分都考不到。但只有星哥没有放弃我,他依然会时不时的在我的周记里写上评语,和我开开玩笑,似乎只有他上的晚自习我才能感到惬意,所以他的课我从不做别的事,他的作业我一定写,只因为他是六科里唯一不放弃我的老师。

我敬他的高尚师德,畏他在我们不争气时的怒火。

                                                                                              ——《敬畏恩师》

读到莹的这篇作文时,她已经高一了,我很想念她。虽然只教了她初三一年,但她那慵懒的眼神,纷乱的刘海以及笔下灵光乍现的小画,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莹喜欢睡觉,她总穿大两号的校服。把校服一扯,往头上一套,双手一趴,头一倒,不到一分钟就可以睡着。莹睡觉是专业的,什么课都可以睡得很甜美。她的位置正好在班级一侧的一根主梁旁边,透过窗户,看不到教室里这个位置,属于视觉盲区。把莹安排在这里坐,也算是一个妥协。

莹特别喜欢画小漫画,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物,还把这个人物的“丑点”都放大了,让人看了就好笑。班主任老曾教数学,右嘴角有个痦子,脖子有点短。莹在数学课本扉页上画了一个班主任的小漫画,痦子遮住半张嘴,脖子短成两条线,丑绝了,成为班级笑谈。有学生甚至把图拍下来,做成表情包,四处发。


其他老师不知道在哪个群看到了,发给了老曾,老曾气势汹汹要查找源头,莹早就把数学书的扉页撕了,其他学生书上倒还有——莹搞了一个小教程,“八笔画老曾”,班级里的学生一下都学会了,数学课都在画。

一场大批斗中,莹毫发无损,其他学生只口不提画是她原创的。莹是性情中人,和男生称兄道弟,和女生亲密无间。班上的八卦王花花和我说,莹姐很土豪,过年那会班级群里一掷千金,两百的大红包一发就是十个,群里瞬间嗨起来,十分钟上千条消息。

莹姐平常睡得香,真整起事来,惊天地泣鬼神。初三最后一次运动会,莹姐报了两项,800米和仰卧起坐。比赛那天,莹姐一身短衣短裤,踏着一双美津浓的速跑鞋,800米第一个撞线,领先第二名五秒。仰卧起坐,莹如一台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一分钟完成了86个,让围观的女生叹为观止。

“好了,以后体育课不要再让我练!”莹晃着两块金牌,和体育老师说道。

莹就是一个谜,很少和班上同学交流,却总会有些惊人之举证明她的存在。

莹最好的朋友是班上几个已经选择读职校的男生,这些男生,也是我的兄弟。

每周三下午,我的自习课。安排好班级自习任务以后,我总会把我的几个男生叫到办公室喝茶。一方面和他们谈谈心,另一方面把他们带出来,不至于干扰其他学生自习。

有一次,莹也跟着几个男生来到我办公室,她说也想喝茶。我一边给他们泡茶,一边劝他们好好搞一下默写,这个分总是该拿到的。花花回了句:“九上的古诗我全会,上次测试我默写满分!”

“现在要开始总复习了,六册书的古诗都要会,不仅是九上的。”

几个男生不说话了,莹说:“我都会。”

“莹姐,别吹水了好吧!”花花嘟囔一句。

“滚!”

“那你让星哥考考你!”

几个男生看着我,我看了一眼莹,她侧着脸,若无其事。

“默一首《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看看?”我试探着说。

莹抓起桌上的笔,扯了一张打印机下的纸,附在茶几上写起来,不一会就写好了,字粗大刚猛,像男生写的。

几个男生打开课本,对着一句句检查,没发现错,又递给我看,我也没看出任何问题。

“星哥,再考她。”花花嚷着。

“默一遍《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莹又低头写了一阵,我发现她握笔的姿势很奇怪,像抓一支画笔,而不像握一支水笔。

又一首长诗写完了,还是全对的。

“我来考一首!”花花不依不饶。

“滚,你没资格。”

几个男生都笑了,花花人很贱,在班上经常被人骂。

“你们都要像莹姐学习啊,真人不露相,现在全部古诗会默写的班上也没几个啊!”

男生们仰慕地看着莹,莹还是侧着脸,嘴角微微翘了翘。

水又烧开了,我拿起水壶,准备再冲一道茶。

“老师,你这样泡单丛不香的。”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我愣了一下,“我泡一道给你们喝吧,不要用壶,最好用这个。”莹指了指柜子里的白瓷盖碗,我总是觉得盖碗泡茶烫手,基本不用。

莹从柜子里取出盖碗,拿开水里外烫了一道,一边洗一边说:“烫碗是消毒,也是提升碗的温度,等会泡茶就更香。”

几个男生和我一样,吃惊地看着莹熟练地操作,花花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把茶罐拿给莹,她打开往盖碗里倒入少许,看看闻闻,随即再次注入热水。晃一晃,快速倒出,把盖子放在我鼻下,“应该是蜜兰香一类的单丛,你闻一下。”

花花也凑过来闻,莹拿盖子敲了一下花花的头,花花“哇”的一叫,几个男生又欢笑起来。

莹泡出的茶果然要更香一点,更甜一点,我有感觉,几个男生也有感觉。喝了两道茶,我出去上个厕所,回到办公室,看见莹还坐着喝茶,几个男生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俯着身在默写。

之后的每次语文自习课,莹就会带着几个男生来办公室,先喝一道茶,然后开始抓几个男生默写。我内心窃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一块心病,就这样解决了。只要把这些男生抓好,班级均分就肯定能上去。果然,那年的中考,这个班的均分位于年级前列,而且语文没有C等级的学生,莹自己考了一个B+,这也是她各科中最好的等级了。

莹在初三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中考前那次泼水节。那一年,学校一模二模成绩都不好,而且每况愈下,学校上下被一种阴暗的氛围笼罩着。放学越来越晚,作业越来越多,毕业班老师和学生的脸色越来越差。

考前一个月,一个学生想不开,差点走极端,心理老师第一时间发现介入,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深圳的六月中,天气溽热难耐。毕业班两台大空调开着,关门空气憋闷,开门热气涌入,怎么也不舒服。

校长自习课巡堂,看着一个个趴着如瘟鸡一般的学生,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把初三级长找来,质问学生这个状态怎么考试。

级长顾左右而言他,办公室里的心理老师老陈提了个建议,给初三学生搞个泼水节,下午放学前几个大水桶操场上一摆,每人发一把水瓢,爱怎么泼怎么泼,凉快一下,发泄一把,去一下火气,消一下躁气,兴许能让学生把状态找回来。

初三级长瞪大眼睛看着老陈,老陈笑着看着校长,校长一挥手,就这么办!

那个周五的傍晚,是那届学生永久的痛快的动情的难以磨灭的回忆。读了三年书,最后洗了一个澡,就这么毕业了——毕业纪念册上,有同学留下这样的话语。

那天的晚霞很漂亮,彤红云层间散下的光,给操场上的草尖都镀上了血红色。白色大水桶里荡漾的水,倒映着夕阳红,把舀水学生的脸都映红了。

一声哨响,各班死命地舀出桶里的水,向邻班的同学身上泼去,男生们瞬间湿身,女生们尖叫着逃窜,操场上乱成一锅粥。

班上的男生开始势头很猛,把隔壁两个班泼得节节败退。但是局面忽然急转直下,两个大桶的水已见底。隔壁两个班把桶里剩下的水倒在一处,准备绝地反击。

男生们怕了,抱头准备鼠窜。

“把桶拿来这里!”一声嘹亮的叫喊把目光吸引到操场一角,莹披着一件红色的雨衣在招手。

男生们抬着桶,向角落奔去。刚放下桶,莹就抽出一根长长的胶管,往桶里注水。

男生们扬起滴水的脸,高呼:“莹姐威武!”

“我守住水桶,你们去扫荡,把其他班的都变成水货!”莹的身后,是一群女生,她们都穿着各种色彩的雨衣,那根胶管,连接着看台下女厕的水龙头。

冲啊!泼啊!水疯狂地浇到每个人的身上,大广播里响着《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一排穿着雨衣的女生跟着节奏挥舞着水瓢,就像一道跃动的彩虹。

最后,莹脱下雨衣,加入战团,她的目标,是班上的男生——整个操场只有他们头是干的。

“我们战胜了整个年级,却输给了莹姐。”那场淋漓尽致的泼水活动结束后,班级群的公告换成了这样一句话。

中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学生一阵风似的冲出考场,备考室里的卷子变成了雪花。

“星哥,我抱抱你好吗?”在一片欢腾中,莹走出备考室,来到我面前。

我咧开嘴笑了,莹张开她细长的双臂,紧紧箍了我一下,那膨大的校服,在我凸起的肚子上贴了一下。


“送给你,我走了,我会回来的。”莹留给我一个速写本,其中画我的有整整两面,一张张小漫画,汇聚成我上课“丑态”的集锦,有几张图,甚至让我想起是哪堂课,是在讲什么内容时留下的表情。我把这些图一一拍下来,做成了我的专属表情包,我经常在和亲密朋友聊天时使用其中几个表情,他们回复给我的表情通常是“捂脸笑到流泪”、“开心笑到飙泪”、“比个手势666”。那个速写本我也一直收藏着,放在书柜中间层的书架上,闲暇的午后会偶尔拿出来翻翻,看着看着就笑了。

不过,莹没有信守承诺,她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因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再次见到莹,是五年后了,和她一起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俏。

银翘

尊敬的陈星先生:

诚挚邀请您出席深圳时装周“银翘”品牌走秀展示活动,活动定于14日下午17时在深圳欢乐海岸OCT创意展示中心B-22举行,期待您的光临。

                                                                            深圳时装周官方组委会

                                                                                                2021年4月5日

“这是寄给我的?”

“这是企业统一快件,你看看地址电话是不是都对。”

“是,都是对的。”

“那就是你的,里面应该有企业的联系电话的。”

我看了看,紫色邀请函的下方,是有一个二维码和一个座机号码,先收下在看看吧,我一个当老师的,邀请我看什么时装秀。

扫描二维码,显示是深圳时装周的公众号,居然有十二位朋友关注了,我的朋友圈有这么多时尚的朋友吗,挺诧异。

点开公众号,第一条就是2021深圳时装周的官方时间表,刷着看了一下,14号下午确实有一个“银翘”品牌的走秀安排,地点是在B-22,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先放着,邀请我了可以不去不是吗,这段学校挺忙,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好。

忙着忙着就把这事忘了,一天在饭堂吃午饭时,接到一个电话,温柔的女声从听筒中传出。

“您好,请问是陈星先生吗?”

“是。”

“你好,这里是深圳服装周官方客服,受品牌商委托,请问您收到银翘品牌的邀请函了吗?”

“哦,有收到。”

“您好,因为您是此品牌的VIP客户,致电您是和您确认一下能否莅临?”

“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牌,我怎么会是VIP?”

“陈先生,关于此次服装周参展的品牌介绍,您可以在深圳服装周公众号查阅,我们只是收品牌方面委托,和您联系。”

“我是老师,不是什么服装行业的,也从来没参加过走秀这些活动。”

“陈先生,我这里看到信息备注是品牌的设计师给您发的邀请,要不您先了解一下这个品牌,稍晚我再致电您确认?”

“好吧。”

放下电话,我点开深圳服装周的公众号,搜索“银翘”二字,出现一个链接,银翘:都市女性的放逐与重生,点进去,看到品牌主理人的名字,我忽然明白了,相片上的俏,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阴影下,光影让她面部的线条更立体,如今的俏,更像张爱玲了,特别像穿着旗袍手插在腰间的张爱玲。俏毕业后回来看过我一次,还送给我一条自己织的围巾,告诉我她在读服装设计专业。那次见面,俏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一半是星空蓝,一半是向日葵黄。俏告诉我,这是她大一针织课的作业,作业里融入了梵高的元素。而送给我的那条红蓝交织的围巾,不过是课程中的副产品罢了。俏变得开朗了,话很多,她的五官比初中时长得更“开”了,我说不清楚她像谁,总之像一个人,一个存在我脑海中的人。

一次在书店随意翻开《小团圆》,一下就翻到了一张陈旧泛黄的,张爱玲穿着深色旗袍手插在腰间的相片,才想起俏和张爱玲面貌与气质上的近似。

那天下午,我又接到了电话。

“您好,陈先生,请问您能莅临银翘品牌的展示活动吗?”

“是的,我会去。”

“好的,感谢您的支持,请您携带好邀请函,着正装出席。”

回到家中,我从衣柜的角落里取出那套沾满了灰尘的西装,拂去浮尘,让妻子用挂烫机熨烫一遍。看着西装上慢慢舒缓的皱褶,就好像一位老者重新找回了青春。这套西服,我就婚礼上穿过一次,如今,娃都五岁了。


穿着西装坐在地铁上,低头看着手机,给任教班级的班主任发个信息,让她再督促一下学生完成好语文作业。抬头,看见玻璃窗上印着一张脸,我的脸,口罩遮蔽了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多年来没什么变化,黑框眼镜,镜片反射出淡绿色的光,额头光亮,发际线后退了一些,抬头纹明显了,我抬头对着玻璃观察了一会,确实。

黑色的皮鞋是上周专门去商场买的,原来那双太久没穿,皮都裂了。

新皮鞋的底很软,很薄,站在出站的扶梯上,脚底都能感觉到滚动阶梯上凸起的金属棱。

出站了,天亮了,穿梭于欢乐海岸的建筑群中,感觉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创意展示中心内,五光十色,我感觉每一位模特都无比的高耸,站在T台上,踩着旋律,冷酷扫视着芸芸众生。

正当我手足无措之际,一位身着黑西装的男招待问我看哪个展,我给他看了看邀请函,他领着我到了B-22。

距离开始还是十多分钟,我选择最后一排一个角落坐下,环顾四周,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且,这些人穿着各异,我对自己穿着一身傻呆呆的西服而感到后悔。

带着国风色彩的电子音乐响起,银翘品牌的秀开场。我其实很少关注女性的穿着,但台上模特的衣服让我对都市女性着装有了新的理解。浅白、墨绿、草黄、雅黑的色彩搭配,让服装整体有古韵。衣服款式的搭配很奇特,旗袍类型的上装搭配蓬松的裙子,古风似的汉服搭配修身的裤子,一张一弛?一中一洋?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整体的设计颇有趣味,但让都市女性穿这个,会不会勉为其难。

二十分钟的秀结束了,设计师牵着两位模特走出来,是俏,她居然和两个模特一样高,并且和模特化了一样的妆容,我差点认不出。她们走到台前,一阵礼貌性的掌声。俏微微点头,还专门朝我这个方向挥挥手,我也挥挥手,真没想到在这里再次见面。

曲终人散,观众纷纷起身离场,我一直坐着,等着俏。

“星哥,上这里来。”空荡荡的T台上,俏向我招手。

跨上T台还有点费劲,俏拉了我一把,指了指侧面,才发现有阶梯。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俏就一手挽住我,一手指前方,让我看镜头。我站直,右手扯了一下领带,对着镜头尬笑。

“星哥,轻松一点。”摄影师一边在镜头后招手一边说。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放松笑,转脑子想。强光一闪,摄影师也一个健步跨上T台,挽着我的右手。

“再看镜头啊,星哥。”

是莹,竟然是莹,真是一个Big suprise,被她俩挽着左右手,感觉我笑得腮帮子都快撕扯开了。

在飞地书局的一角,我听着俏和莹的故事,她们的重叠,确实源于我。

翘高一结束时,在微信上和我说,她要离开深圳,去广西桂林读书。之所以要去那里,是因为在深圳读的私立高中收费贵不说,还缺乏专业的美术老师,莹想走美术生的路子。而桂林的那所高中,是当地一所著名的高中,以培养美术生见长,莹的母亲是那里毕业的。

莹背着画架,装着一大包美术用具和颜料背井离乡,开始了异地求学的生活。在去桂林的高铁上,她一直和我聊天,聊她高一的生活,聊她未来的打算。我把俏的微信推给了她,让她和学姐多学习,告诉她学姐在画画这块,也特别有感觉。

在桂林读高中的莹和刻苦,给我发过学校画室的照片。很空旷的一间大教室,摆买了画架和石膏雕像,地面上也是一片狼藉。莹的一幅速写立在画室中间,画的是我抱着娃的样子。我让她把这幅画的图片发给我,她说会给我再画一幅。


过了两周,我收到了莹寄到学校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抱着娃的我如圣母般伟岸。又过了一周,我又收到一张明信片,是俏寄来的,上面画的是我妻子抱着娃的画面,彩色的。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她俩约定好的一个“巧合”。

俏大四,莹大一,俏带着莹在上海四处游荡,看各种艺术展,在华山路的法国梧桐下漫走,穿过复旦,在食堂里吃一顿饭。

俏出来工作,莹大二,她们又一起去了云南。坐缆车上苍山,气温骤降,居然下起了雪。两个南方女孩极少看到雪,她们兴奋的在半山腰平台上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脱下围巾想给雪人围上,结果把整个雪人都给罩住了。

莹大学毕业了,俏想着自己创业,两人合伙在深圳开了一家工作室,一起做喜欢的事。

两个理想主义的女青年,受到社会无情的鞭打,开在深业上城的工作室,不到两年就倒闭了,还欠下三十多万的贷款。

俏带着莹加盟了一家高端女装定制商,开始了新一轮的打拼。

又是两年过去,两人还清了贷款。莹的父母出资,莹和俏注册了属于她们的服装品牌“银翘”,开始二次创业。

时间的磨砺,生活的拍打让她俩更清楚自己想做的是什么,也更明白想要做成事需要不懈的坚持与专注。


作为小众品牌,能参加深圳服装周并有一场秀,已经是三年多努力的最好回报。

“星哥,你还是老样子。”莹看着我,精致的妆容下,她的脸已经和我记忆中大不相同了。

“你们,不是老样子了。”

莹看了看俏,俏也看了看莹。

“什么时候回学校看看?”

俏不回答,莹也不。

“好吧,你们不愿意就算了。”

“有机会吧,如果恰巧路过,就去看看。”

夜幕下的欢乐海岸红灯绿酒,水秀表演让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莹和俏送我到停车场入口,我看着她们摆摆手,就此告别。

银翘,是如今的样子;莹俏,是少女的模样。

尾声

微信响了两声,我拿起来查看,俏和莹各给我发了一个红包。

莹来了一句语音,“星哥,出来喝一杯。”

俏发来一个位置,我看就在学校附件。

我套上秋裤,穿上厚毛衣,披上羽绒服走出家门,骑在共享单车上,手冰凉。

一条街上,就这家炭炉牛杂店还开门,莹和俏烤着火等着我,她们贴近炭炉的手红彤彤的,指甲亮闪闪的,抬头看我时,两盏红唇扎眼。

“你们不过年吗,这么晚来这里?”

“俏回来看他老爸,我陪着她,她老爸做饭真难吃,我们都没吃饱,就来这里吃顿宵夜。”

我坐下来,桌上摆着瓶茅台。

“星哥,喝吧,刚才吃饭俏老爸开的,她没喝完,我们就拿出来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炉火把牛杂煮软了,也把时光煮化了,话语中,都透着陈年的味道。

“怎么看到你,就觉得自己老了。”

“我们都老了,不是吗?”

“星哥,带着我们回去看看吧,今天过来我还带了相机。”

“好,回去吧。”

“我们不进学校,就在外面看看。”

“好吧。”

一张黑白的相片,留在了壬寅年正月初三的夜晚,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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