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刘福看着站在寒风中的陛下,心疼不已。一个月了,陛下每日批完奏折便来这冷宫前站上一个时辰,风雨不误。有几日竟是一直站到早朝才离开。
陛下也只是站着,既不准人通传,也不敲门,只是看着朱红的宫门出神,仿佛能这透过眼前冰冷的门看到屋内那位的剪影似的。
1
墨子由批完最后一本奏折,舒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喃喃道“此刻她应该已经安寝了吧。”。而后便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刘福见状朝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就赶紧快步跟上。
墨子由来到冷宫前,伸着脖子顺着门缝朝里仔细看了看,又侧着耳朵听了会儿,然后就站定,看着眼前朱红的宫门出神。刘福取过小太监手里的披风给他披上。
如此,已经一个月了。
第一日,墨子由过来后正要推门时,那个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身影突然跃进脑海,墨子由心下一痛,握着门环的手紧了紧,踌躇片刻,转身下了台阶。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忽听到凝儿唤小桃的声音,不由停住了脚步,他又朝宫门迈了两步,却只听到门开关的声音。而后,他就这样在宫门前站了一夜。
第二日,墨子由站在冷宫阶前,细细听着宫内的声音,又站了一夜。
而后,每日批完奏折墨子由都会来这冷宫前站一站,短则一个时辰,长则直至早朝。他身为天启的帝王,手握生杀大权,却唯有每日站在这冷宫门前时,才会真正感到安心与踏实。
一个月前,墨子由寿诞,于御花园夜宴群臣。宴中他借故离席,向冷宫走去,他的生辰,他只想和她一起过。在去冷宫的路上,许是走得太急,他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心中思念较往日更甚,感觉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让他恨不能直接飞过去。
冷宫里,小桃关上房门刚转身,便看到皇上推门而入。她还未来得及请安,墨子由就已闪身进了房间。
许凝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急忙起身,可还未看清来人便被压在了床上。墨子由伏在许凝身上,边亲吻边撕扯着许凝的衣服。往日的噩梦再次向许凝袭来,她疯狂地挣扎,喊叫,不断地拍打墨子由。许是被踢吃痛,墨子由一瞬神色恢复清明,停下了动作,看着许凝挂满泪水的小脸,满是心疼。
但很快,心中那强烈的渴望再次如洪水般袭来,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墨子由终是被胸中那原始的渴望淹没。
第二日醒来时,入眼是满屋的狼藉,许凝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帐顶,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墨子由心中痛极,急忙唤人传了太医。
太医说许凝身体无碍,只是精神受了刺激,需要静养。墨子由看着许凝喝下安神汤,沉沉睡去方才离开。
出了冷宫便着刘福去查。昨日,有人给他下了药。
御书房。刘福来报,说,昨日的饮食与酒水皆无问题,没查到有人动手脚。
“饮食与酒水没问题,那就只能是......”墨子由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桌案。
当日,皇上去了一趟凤阳宫,而后皇后许嫣便被禁足了。
墨子由从凤阳宫出来后直接去了冷宫,许凝喝了安神汤已经睡下了。他便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墨子由下了早朝赶到冷宫时,许凝正在喝药,看到墨子由进来,许凝打翻了药碗,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角,抱着身子,瑟瑟发抖,看向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墨子由心疼不已,想要上前安慰。可他每向前一步,许凝的恐惧就加重一分,后来甚至开始大叫,要他不要过去。墨子由只得出了房间,派太医进去。
墨子由在房外听着小桃安抚许凝的声音,恨不得给自己两刀,他怎能如此伤害凝儿!
站在这冷宫门前,墨子由突然十分怀念之前他在凝儿窗下抚琴的日子,凝儿搬到冷宫后,不肯见他,他便每日在凝儿窗下给她弹《胭脂泪》。
现在的他早已不敢奢望将军府里的那种温暖。能在凝儿窗下抚琴,看到窗上凝儿的身影,听到凝儿的声音,对他来说便已是莫大的满足。
这一站,便又是一夜,直到刘福提醒该上早朝了,墨子由方才离开。
2
一日,墨子由正在御书房与众臣议事,刘福忽进来通报,说是吴太医求见。刘福看到众位大人责备的眼神,心中无奈。他也知道御书房议事不得随意打扰,可这吴太医可是被皇上指派专门伺候冷宫里那位的,皇上把那位看得有多重他可是比谁都清楚。
“快让他进来。”说着,墨子由竟是直接从座上走了下来。
“说,凝儿怎么了?”
吴太医被吓得伏在地上,“冷宫里的那位...那位贵人,有喜了,已一月有余。”。
墨子由闻言愣住,好一会后,说了句“改日再议”,边说边冲出了御书房。
他冲进房内,许凝正在吃药,抬头看向墨子由。
“凝儿,你,你有身孕了。”墨子由声音有些发颤,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你说什么,我,我有身孕了?”许凝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小腹,手轻轻地覆在上面。
“我有孩子了。可是,之前大夫明明说...”说着,许凝开始哽咽。
墨子由看着眼前满脸泪水却笑得一脸幸福的许凝红了眼眶。他缓缓走近许凝,蹲在床边,就那么看着她。
他们又有孩子了。
而后,墨子由便让御林军和锦衣卫的统领将冷宫保护了起来,又把太医院的太医安排在冷宫旁的宫殿里,每日轮流守着许凝。还让刘福挑了几个可靠的宫女进冷宫伺候。
墨子由每日除了上朝,在御书房与朝臣议事,便是赖在冷宫里。虽然凝儿视他如无物,可他每日看着凝儿轻抚小腹,温柔地与腹中孩子说话,便觉胸中的幸福涨得似乎要溢出来。
九个月后。
墨子由听着房内凝儿痛苦的声音,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刘福拉住了。
终于,一个时辰后,婴儿响亮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墨子由闻声突然向前倒去,被刘福给扶住了。
产婆从房内出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皇子。”说着便把孩子伸向墨子由。
墨子由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孩子,比划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了怀里,进了房间。
“凝儿,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他把孩子轻轻放在许凝的臂弯里。
许凝将孩子圈进怀中,看着孩子又哭又笑。墨子由看着这一幕湿了眼眶。
“凝儿,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的。”
墨子由给孩子取名为墨念之,这是在将军府时,他和许凝一起给孩子取的名字。
此后,冷宫被保护得如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难以飞进去。
墨子由往冷宫移栽了几株桃树,还派人在树下搭了秋千,做了木马。自孩子出生起,墨子由便派人四处搜罗各种男孩子的玩具。
孩子出生后,墨子由更是黏在了冷宫,每日围着许凝和孩子转。许凝虽然仍是不与他说话,但却从未阻止他与孩子亲近。
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一起陪着孩子长大。
他会和凝儿一起教孩子说话。当孩子第一次叫他爹爹时,墨子由觉得自己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天知道,当时他有多么想下旨昭告天下,他的儿子会喊他爹爹了。
孩子刚学会走路时,他经常和凝儿组成一个小保护圈,让孩子在他们俩之间挥着小手,喊着爹爹娘亲,从他走向凝儿,再从凝儿走向他。
孩子喜欢荡秋千,凝儿抱着孩子坐在秋千上,墨子由便在他们身后轻轻的推动绳子,听着他们娘俩咯咯的笑声。
他还会和孩子一起在桃树下骑木马,教孩子练剑。孩子只有三岁,却一脸严肃地拿着柄木剑,比划得有模有样。
墨子由经常会想,如果当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平安来到世上,也许他们现在会在将军府逗孩子。
他行走在暗夜里十几年,凝儿的出现给他的世界照进一束阳光,可他终是没能走进阳光,反而将凝儿也拽进了黑暗。但现在,孩子就是他和凝儿世界里的太阳,驱走了所有的黑暗与阴冷。
3
一日,他正在冷宫陪孩子读书,收到了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天盛国调动八十万大军直逼我国边境,请速调兵马来援。另,天盛国领兵之人乃天盛国太子。
墨子由看着军报眉头紧蹙,天盛国太子,年纪轻轻,其能力却早已名扬在外。
三日后,墨子由决定亲征。
出征前,他去冷宫与凝儿和孩子告别,凝儿仍是不言语,孩子却抱着他的腿眼泪汪汪,看得墨子由心中一酸,他突然后悔当皇帝了。他许诺孩子,待他回来时会送他一匹小马驹,教他骑马。孩子也答应,等他凯旋归来,弹《胭脂泪》给他和凝儿听。
墨子由离开前又重新布置了冷宫的守卫,还加派了暗卫。这三年多来,刚开始时,后宫有不少人打这冷宫的主意,他都以极其狠辣的手段收拾了,后来也就平静了。但他一走,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定会抓住机会,对凝儿和孩子下手。墨子由自是不会让那些人有机可乘。
墨子由一走便走了小半年。待他终于结束战事,快马加鞭从边境赶回皇宫,却发现,孩子失踪了。
两日前,许凝在屋内为孩子绣荷包,孩子独自在院中练剑。许凝忽然隐约听到孩子叫了一声“娘亲”,可她转头看向窗外时,院中却已没了孩子的踪影。她急忙召集所有人寻找孩子,冷宫被翻了个底,却没找到孩子的半点踪迹。
当墨子由回来时,冷宫的御林军和锦衣卫已将宫中所有宫殿搜了个遍。墨子由回来后立即提审了冷宫内外所有人,而后又亲自带人搜查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仍是一无所获。
几天后,御花园的湖中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已被泡得发胀,面目难以辨认。衣服倒是完好无损。墨色锻袍,金丝滚边,蛟龙盘绕,袖口绣着朵朵祥云,头发以一墨色珠冠束在头顶。正是当日孩子失踪时的打扮。
多年后回想起那几日,刘福仍心有余悸。发现尸体后,皇上大怒,将所有对冷宫有过动作的妃子及其宫人凌迟处死,就连只是派人在冷宫外打探消息的也不例外。那几日,后宫血流成河,人心惶惶,到处充斥着求饶声,哭喊声。而后,偌大的后宫,宫羽三千,可到了夜晚,却唯有凤阳宫和冷宫会亮起灯火。
自发现孩子的尸体后,许凝曾多次寻死,最后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言不行不饮不食,躺在床上,眼神空洞。
墨子由搬到了冷宫。除了上朝,他就一直呆在冷宫,而除了有朝臣过来议事,他就一直守在许凝榻前。与许凝同吃同住,给许凝喂饭,洗澡,讲故事,讲笑话,有时候还会带着许凝在院中抚琴,弹的永远是许凝最喜欢《胭脂泪》。
刘福有时守在门外能听到皇上给许凝讲笑话,讲完后能听到皇上的笑声传来,但常是笑着笑着便戛然而止,而后便是寒冷的沉默,仔细听还能听到压抑的哽咽。
有一次,刘福听到皇上与许凝说话。
“凝儿,我想念儿了,好想他啊,我给他带回来的小马驹又长高了,念儿上马怕是要有些吃力了。”
“我近日重新为念儿做了一把剑,轻巧凌厉,念儿一定会喜欢的。”
“凝儿,我想和念儿骑木马。”
“凝儿,我想听念儿抚琴。”
“凝儿,我真的好想念儿。”
“凝儿......”
接着便是皇上的哽咽,压抑的哭声,最后放声大哭,响彻整个冷宫。
4
一日,墨子由像往常一样在许凝榻前批阅奏折,许凝忽然开口说话了,她说,“我想回霜云殿。”
闻言,墨子由浑身一震,手中的奏折掉到了地上,而后转向许凝,试探地唤了声凝儿。
“我想回霜云殿。”榻上的许凝并未看他,眼睛依然盯着帐顶。
“好,我这就安排。”
当日,许凝便搬回了霜云殿,被封为皇贵妃,与皇后平起平坐。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位,可比皇后更尊贵百倍。
许凝搬回霜云殿后,墨子由也搬回了他自己的寝宫。
已是深夜,墨子由还在御书房处理公务。许凝端着一碗百合莲子羹走了进来。这一个月来,许凝经常给墨子由送宵夜,不管送什么,墨子由都吃得干干净净。可每次送宵夜,许凝从未与墨子由言语半句,都是墨子由嘱咐她早些休息,天凉加衣之类的。
不久后,天盛国太子前来和谈,随行的还有一位公主。
御书房。
“太子这几日考虑得如何?”
天盛太子立在殿中,打量着高位上的男子。他还记得,两人初见之时对方还只是一位小将军,性情洒脱。两人一见如故,在客栈的房顶对饮一夜。而后再见时却是两军对垒,那个洒脱的少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威严的帝王。现在,那个高位上的男子,洒脱不再,威严大减,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眉目间满是久经风霜的疲累。
“皇上当真要如此?”
“望太子守诺。”
许凝进来时听到的便是这一句,她脚步微滞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她将汤放在在桌上时,墨子由正在看一份地图,是天启的军事布防图。
墨子由从图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端起汤一饮而下,正当许凝收了汤碗转身欲走时,墨子由忽然一把拉住了许凝。
“凝儿,我们还要再打一场仗。”说完,他起身轻轻抱住了许凝,“凝儿,”他张了张口,似是还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许凝的颈窝蹭了蹭。
几日后,御花园。
许凝远远便看到了天盛太子和公主在凉亭中争执。待她走近时,听到太子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乖乖跟我回天盛。”而后,公主便一脸怒气地走了。
太子看到许凝便上前来打招呼,“贵妃娘娘。”
“我想与太子殿下做个交易。”。说着,许凝自袖中取出一卷锦帛,打开在太子面前晃了晃。
“娘娘想要什么?”
许凝神色清冷地望着眼前姹紫嫣红的御花园,声音虚无得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5
两个月后,天盛与天启国战事再起,墨子由再次御驾亲征。
不久后,传来了皇上战死沙场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许凝正坐在冷宫的秋千上。
“终于死了吗,自己下毒多日却未伤他分毫,现在,终于,死了吗?”许凝喃喃道。
那日在御花园,太子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她想要摧毁这宫城,想要,他们的命。
现在她如愿了,可是为什么感觉不到开心呢,她应该开心的。为什么脸上会有泪水,一定是因为太开心了。
而后,许凝便开始笑,先是低低地笑,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仰天大笑。只是,她虽是笑着,脸上却挂满泪水。
许嫣不知何时站在了冷宫门外,看着在院中似笑非笑的许凝,面上表情莫测。
当年她引导许凝知道了皇上对她的利用,许凝气极之下竟拔簪刺了皇上。她以不敬之罪将其打至冷宫,皇上非但不计较却追来冷宫寻她。可她终是留在了这冷宫。却没想到,后来在冷宫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许嫣抬头看向如墨般的夜空,嗤笑一声,“终是一场空。”,说着便走开了。
许嫣前脚刚走,便有人潜入院中带走了许凝。
6
天启最终降于天盛,两国合二为一,改国号,启盛。
启盛元年,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外。
一名男子牵着一个孩子走在村外的山路上,神色匆匆。
“爹爹,我们真的很快就可以见到娘亲了吗?”孩子仰起头问道。
“真的。你娘亲就在前面的村子里,念儿很快就可以见到娘亲了。”男子说完脚步又加快了些。
终于,两人停在了一座房子前,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推开了门。
院中女子闻声转身,便看到一大一小立在门外,满脸激动之色。
“娘亲”
“凝儿”
......
时隔一年,当墨子由再次看到孩子和凝儿灿烂的笑容时,他真心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值得。
当年孩子出生后的那段日子让墨子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孩子的到来帮他彻底驱走了阴暗。他发誓想要守好这份幸福。他深知,在深宫内院想要守好这份幸福有多么不易,于是他便想带孩子和许凝远离皇宫。皇位只是复仇的产物,他本不稀罕,弃之也不觉可惜。
他原本计划是出征后派人将念儿偷偷带出,并制造念儿遇害的假象。而后他和许凝相继因伤心过度“去世”。
但当他出征见到天盛国的太子后,他改变了计划。他知天盛太子性情仁厚,文韬武略,心怀天下,会是位仁君。便想将天启交至天盛太子手中。于是当天盛太子来和谈时,他提出,只要天盛太子帮他们彻底摆脱这些俗事,他便将天启拱手于他。
他知许凝在宵夜里下毒,亦知许凝与天盛太子的交易,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战死沙场”后派人将凝儿从宫中带了出来,然后,喂了忘忧水。凝儿忘记了一切,包括她自己。
墨子由心中发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欺骗凝儿。
费尽心机,倾尽天下,换,一世安乐。
可对?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