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渐渐模糊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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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祭日,由于身在川渝出差,无法赶回去参加祭奠。近些日子一静下来,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常常不自觉地从脑海涌现出来。前几天与一个朋友谈到做梦,说起那天夜里很清晰地梦到了父亲,“接近三年的时间里,记得只梦到父亲三两次的样子”,她说:“你父亲那么善良,他是怕打扰到你,不愿给你添麻烦。”

这个对于父亲的评价实在是太恰当不过了。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大概在五六岁的时候,印象里我们家的晚饭总比别人家拖得晚,还常常是父亲赶回来没吃几口,就又被一些人急匆匆地叫走。那时只是模糊地知道父亲是乡村医生。记得当时周围的邻居大多都养着狗,二叔家跟我一般大的三哥,就常常逗弄着小狗馋我,并且号称是“他的小狗”。这让我又恼又羞,回家便缠着父亲也去要一只小狗养。父亲一反一贯的温和,板着脸地对我和姐姐们说:象他干医生的,家里绝对不可以养狗,不然会给来喊他出诊的人添麻烦。当时懵懵懂懂地觉得对,但又想养条狗也好,那样黑夜里父亲出诊去了还有它在家为我们壮胆。于是勉强跟邻居家要了几回小狗,却又都被父亲哄着送了别人,从此便永远打消了这个念头。

2001年母亲患了脑血栓,以后的几年又并发了心肌梗塞、心衰,差不多每年都要住院治疗。每次住院,除了急症期的几天,夜晚的陪床护理便被父亲一个人包了下来。我们几个孩子劝过好多次,父亲也不反驳,但依然每天晚上必到,孩子们也就不再坚持了。父亲的理由总不外乎一个:你们还要忙着工作。为了尽量少耽误孩子们的时间,父亲通常每天上午呆在医院(不管孩子们是否在陪护),下午回家稍作休息,到医院陪母亲吃完晚饭再继续夜里的护理。这种安排父亲雷打不动地坚持了10年,直到2010年母亲的又一次住院。终于在那个下午的四点多钟,78岁高龄的父亲前往医院陪护母亲的路上,被一辆汽车从后面撞飞,被动地终止了父亲的悉心陪护日程,并最终导致了两年后父亲的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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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葬礼时村委会写的悼词中提到,父亲当年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但由于残疾带来的体弱多病才最终辍学。从我记事开始,父亲早年“学习好”这件事就经常被村里人提及。关于父亲的残疾,母亲后来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是父亲6岁那年在一次抬粮食时脊柱被压断,家里没钱治疗而任其变成驼背,成了我印象里父亲一直的样子。但对于那时的回忆,更多的还是父亲的乐观和不服输。父亲从一个村干部,响应国家号召,牵头筹建了村卫生所,成了村里第一个乡村医生,一干就是40多年。父亲的医生生涯是半路出家,但从小我就自豪地知道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了。我们村的村志上还记载着1968年《大众日报》在显要位置,报道了父亲研制出感冒用药大青叶针剂和治疗风湿性关节病的狗骨针剂的事迹。而我们这些孩子,那时最快乐的却是不时有附近村庄,特别是南部山村的人到家里问诊,因为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一点小零食,还可能是几捧从没见过的瓜果!母亲曾不经意地提起父亲学医的艰辛刻苦,说到父亲多少年里很少困过囫囵觉。现在想想,在那个白天到庄稼地出工,工余和晚上出诊,只有深夜才可能坐下来自学的年代,父亲作为一个乡村医生的成功多么来之不易!

父母生了我们6个孩子,有5个是女孩。那个时代是要靠挣工分吃饭的,加上母亲的体弱多病,外人很难想得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状况。不是食不果腹,或者不止是简单的吃饱,而是现在想起来的有滋有味!那时常听到母亲说哪个大爷大叔家断顿了,也就是所谓的秋粮接续不到夏收,但这种“断顿”在我们家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几天小伙伴们来家约着出去讨饭,父亲每每制止我们说“不用”,只是在记忆里还是有很多晚上,听到父亲与一个远房的四叔在商量如何去外地拿些细粮换作粗粮。但孩子们不在乎,我们常常盼着晚饭以及饭后收拾玉米豆子之类的农活,因为那时是父亲讲故事的时间。父亲的故事似乎永远也讲不完,有时候一个故事要连续讲五六个晚上,常常在短短的晚饭时间,也有数不清的小故事等着我们。那样的时代,我们在温馨和笑声中成长,到现在竟没有一点曾经的苦日子的回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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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制分田的时候,我们家按7.7口人(父亲和2个叔叔均分了爷爷奶奶的口粮田)分了六七亩地,我也长成了家里的准劳力,于是夏秋两季的农活又让我见识了一个残疾父亲的能量。说良心话,我不愿偷懒,什么农活也想尽快做完好早点休息和找伙伴们玩,大多农活通过学习也做得得心应手。但用镰刀割小麦这看似不算复杂的农活,我却往往在父亲割完时才发现,我还没完成父亲的三分之一!而从这时候父亲的想法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饱吃好了。除了行医问诊,记忆最深的是每年种植大量的黄烟,那是我印象中最紧张劳累的农活。整个季节几乎没有一点空闲,除了采摘、烘烤和反复的杀虫拿茬,我记得曾有两次陪父亲在烟叶站大门外排整整一夜队,只为了第二天卖烤烟叶。父亲也是在有一次用小推车从地里往回运送烟叶时,因重量太重用力过猛诱发了三叉神经疼,这伴随了他近三十年的痛苦。现在想想,父亲的不辞劳苦是觉得让家庭有尊严是自己的责任,从而使孩子们可以体面地从家庭走向社会。

那时的晚上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就是常常有人来家里叫父亲去调解家庭或邻里纠纷。有的甚至在我家饭桌前就哭哭啼啼地争吵,我们只是很好玩地看热闹,父亲却好象总有办法将他们说服。邻居家的儿子们“分家"差不多都是父亲去主持。记得有一次,看到回来还气咻咻的父亲,母亲劝他别管了,父亲突然罕见地很大声向母亲发火:“不管怎么行,能看着那孩子不往人数里走?”母亲第二天说父亲还是又早早地去做了一次说客。稍稍识字了以后一次为父亲承包的村卫生所贴春联,看到一副“但求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向父亲发问“那怎么挣钱”,父亲反问“那你觉得盼望人家得病是好事吗”?就这样随着年龄的增大,我慢慢懂得了与人为善是做人的本份,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而父亲坚守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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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半柜子的各种书籍。2004年父母为了照顾我的孩子搬到县城居住,父亲带来的东西里光医学类的书籍和读书笔记就有几十本。我翻看过,从钩画的重点和厚厚的笔记本可以看出父亲在这些书里下的功夫,父亲在乡村医生的职业上小有成就也就不足为奇了。父亲进城时已经70岁了,有一次我问母亲那些书父亲还看吗,母亲说偶尔看看,更多的是看一些杂书。有一段时间去父母家时,母亲都说父亲在外面的书摊上看书,还说差不多直到在外面认不清字了才回家。有一天我翻了翻父亲去世前买的一些书,除了几本诸如聊斋等古典书籍,和读者、家庭等合订本一类的,里面竟还有几本是《精美散文》、《网上抒情美文》等。在村里享好学名声的父亲晚年的阅读心思,没做好与父亲沟通的孩子们的确没有弄懂。

我读完小学时,几个姐姐经历过“读书无用论”的年代都辍学务工或务农贴补家用了。朴素的父亲从来没有讲过诸如读书、教育等等重要性,但从父亲的言传身教,我和两个妹妹却深切地感受到父亲对于孩子成才的渴望。父亲大概笃信开卷有益。小的时候,总盼望跟着父亲到镇上赶集,因为父亲只要同意带我去,必定同时答应为我买一本一毛多钱的连环画,要知道70年代末的那时,一毛钱能买十多斤的西红柿呢。慢慢攒了大半箱的“小人书”着实让周围的小伙伴羡慕着,但最让小伙伴眼红的,却是父亲省吃俭用为我们订阅了好几年的《中国少年报》和《儿童文学》。报纸送到的每个周四的放学后,才是我们在小伙伴中间最自豪的时刻!我和两个妹妹都顺利考上大学,让父母在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中感到自豪,也为本来拮据的家庭增添了莫大的经济负担。但父亲对我们说的永远是“别疼花钱,特别是学习方面的开支千万不能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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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体一向很好,印象中最后的十几年里,他就从没感冒过。但2010年的那次车祸造成的脑出血和9根肋骨等多处骨折,不仅摧毁了父亲的健康,还让一向健谈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即使与孩子们在热火朝天的饭桌旁。只有提起几十年前的往事时,父亲才流露些许的兴奋。每每反思,为这些年与父亲越来越少的沟通交流深感愧疚。今天泛起记忆深处渐渐模糊的那些影像,算是与父亲的一次弥补性的交流吧。

(201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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