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腊月和封建迷信

最近看的散文多了,难免想起些小时候在村子里发生的故事来。仔细想想,这些经历也勉强算得上不寻常,值得胡乱写上一写。

姥姥家在河北的边边上,挨着河南很近,就连乡音也是相似得很。我小时候上幼儿园之前,在村子里待过不少的日子,方言也学了点四不像的话来。只是那时候实在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有些可惜。到了上幼儿园和上学的年纪,就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有机会回到天蓝风清的村里去。以前没有动车的时候,回姥姥家要坐绿皮火车,不知道那时候是只有这一趟车呢,还是因为这个车最便宜,总之一直是这样回去的。清晨要起一个大早,睡眼朦胧地赶到火车站去,等到了火车上可以补觉的时候,我却激动地睡不着了,坐火车可是新鲜事!绿皮火车是便宜的,因为慢;为什么慢呢,因为所有大大小小的站点它都要停上一停,错过一个都于心不安。坐火车的兴奋劲头最多维持两个小时;火车却要哐啷哐啷开上十多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就和妈妈挤在一张窄窄的硬卧床上百无聊赖。床位向来是下铺,因为是妈妈选的;如果让我选,我一定要选上铺,或者中铺,因为可以爬上爬下。只可惜,小时候的我没有话语权和决策权。等下了火车到姥姥家,天是已经黑透了的,有时还会错过晚饭。不过这倒没什么要紧,我在火车上已经吃了一路的零食了。

姥姥家的院子后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鲁迅是不是和我一样,写完第一棵树的时候突然想不起第二棵树是什么,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原来也是枣树!那两棵枣树并不高,搬两块石头垫在下面,抓住上面的树杈就可以爬上去。暑假并不是枣成熟的时候,所以我用衣襟兜了一兜青枣回家,告诉姥姥我要吃枣的时候,姥姥哭笑不得。姥姥想了想说,这个枣现在涩得很,要不我蒸一下?我没有意见,我只负责摘和吃,至于怎么处理,不归我管。等姥姥蒸好了枣用大瓷碗装了给我的时候我好激动,兴冲冲地就往嘴里塞。塞了两个才发现没有半点味道,不光不甜,甚至没有一点枣味。小小的我产生了大大的疑惑,姥姥给我吃这个干嘛?全然忘记这是我自己吵着要吃的美味。

有一年夏天回姥姥家,破天荒地赶上了农历六月。于是我有幸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赶上了姥姥给外孙女送羊的日子。农村阴历奇奇怪怪的节日好像很多,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为什么六月要送羊?不知道。送的为什么是羊?不知道。为什么单给外孙女送?也不知道。但总之还是要送。一开始听到送羊,我还以为有羊肉吃,挺高兴。后来发现不是羊肉,是蒸成羊形状的蛋糕,更高兴了,小孩子爱吃蛋糕。只不过那个羊的形状啊,抽象到认不出。要不是知道那是羊,我兴许觉得那是树桩子长了角。不过小时候可顾不得那蛋糕丑不丑,甚至顾不上蛋糕好吃不好吃,我沉浸在收到礼物的惊喜里。这是过节姥姥送给我的!不过,不单单我有:姥姥有两个外孙女。小姨家的表妹刚过了牙牙学语的年纪,也在姥姥家,我们俩一人一个。头一天晚上找村里的蛋糕店整好了蛋糕取回家去,放在锅盖上(姥姥家管竹子做的大箅子叫锅盖),用红布蒙了,只等第二天过节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说了噩耗。家里昨晚遭了黄鼠狼!那黄鼠狼不偷米面不偷鸡蛋,偏偏啃坏了一只羊!这该死的黄鼠狼!这要是早一年呢,表妹还不懂事,把啃坏的羊给她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我头一次收到姥姥的羊!只可惜,今年她懂事了,看着啃坏的羊哇哇大哭,不肯接受这只可怜的羊。大家没办法只好跟我商量,做姐姐的能不能把完整的羊给她呢?我心里觉得这是应该的,我是姐姐,而且反正蛋糕的味道也没差别,就同意了。只不过兴致已经少了大半。等吃蛋糕的时候吃了几口,那味道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完全没有了过节的感觉,吃了一些就放在一边了。妈妈有点洁癖,觉得村子里的蛋糕不卫生,也就没责怪我。至于表妹,她更加不会好好吃蛋糕了,胡乱咬了两口,还不如我吃得认真。剩下的蛋糕,妈妈、小姨和姥姥分着吃了一些,再剩下的,就丢到泔水桶里喂了母鸡和猪崽。现在想想,我们两个外孙女真是一个比一个不领情,实在愧疚。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六月,让我开开心心把蛋糕吃完。

寒假通常是过完年才会回姥姥家的,因为村里的讲究,嫁出去的女儿年三十不能在娘家过夜,会影响舅舅的运气。这当然是封建迷信,只是要让姥姥放心,所以也没有在姥姥家过年的经历。我和爸妈三个人过年其实有点冷清,流程不过是吃饺子、看春晚、放烟花。不过后来有一次,妈妈和姥姥想出了折中的办法,我们过年前回去,但是年三十的晚上妈妈到小姨家过夜,也算是循了习俗。就这样,我也体验了一次热热闹闹的过大年。年前的时候姥姥简直忙得脚不沾地,准备过年要用的各种东西。过年要上供,姥姥要蒸很多给神仙吃的大花糕,不知道神仙怎么喜欢吃这个。那是一种卷了枣,摞了几层花朵一样的大馒头。后来我才知道北方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其中以山东的花糕以花样多而繁复最为出名。除了大花糕,姥姥还要蒸小面桃和小刺猬。面桃样子简单的很,把馒头顶上捏出一个扁扁的尖,馒头底部用剪刀斜着剪两刀当作桃子叶就成了。小刺猬相比之下还复杂点,旁边捏出一个尖尖的嘴,戳上两颗小红豆当眼睛,背上用剪子剪出些小刺。小刺猬样子是非常可爱讨喜的,尤其是红豆眼睛。只不过这红豆眼睛中看不中吃。馒头蒸好的时候红豆还不熟,根本咬不动,吃的时候是要挑出来的。各种大花糕蒸好的时候就到了大年三十。下午的时候姥姥上街买了一块大红布,还有一张银色亮面的纸。她说街上卖的银纸小人儿好贵,干脆自己买了银纸回来剪,又有什么难的?姥姥坐在木椅子上,手里拿一把好大的铁剪子,把银纸对折了剪小人儿。那小人儿形状就像圣诞节的姜饼人,还有两个菱形的眼睛,不过姥姥是不懂什么叫姜饼人的。姥姥剪了几个小人儿,用红线缝到红布上。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姥姥把我叫到一个有点暗的小屋子里,屋子里墙上写了各路神仙的名号,地上点了个火盆。姥姥把缝了小人儿的红布盖在我头上,让我绕着火盆转圈,她在一旁念念有词。说的不太清楚,我只隐约听见几句吉祥话。等我转完了,姥姥把红布拿下来放到火盆里烧掉。那红布是化纤的料子,烧出一股刺鼻难闻的烟,熏得我落荒而逃。留下姥姥一个人,在那烟里继续念念有词地供神仙。直到现在我回去,姥姥给我做好吃的,也都会取点边边角角丢进煤气灶的火里烧掉,供灶王爷。只是不知道灶王爷对柴火灶和煤气灶有没有什么偏见,收不收得到我姥姥的供奉。希望他能收得到,我姥姥做饭挺好吃的。

妈妈说她小时候过年供神仙的馒头,外面包一层白面皮儿,里面是玉米面儿的心。供完神仙之后,趁大人不注意,妈妈就偷偷把外面的白面皮儿剥下来吃。我听着都觉得顽皮不懂事,却也没听说姥姥因为这事儿揍过我妈,看来确实偏心妈妈。听说舅舅小时候没少被妈妈欺负,应该也有姥姥的功劳在里面。在那个年代看重女儿可太少见了,不过我姥姥不是一般人。在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里支持妈妈复读参加高考,实在很有魄力、有远见,值得敬佩。

自从离家上大学之后就再没回家过大年了,暑假回去也待不了几天。六月、腊月和封建迷信都已经快消磨在记忆里了。现在回家还能重温的也就是馒头坊满屋的蒸汽,凌晨三点开始勤奋的馒头机,还有香喷喷的白馒头、花椒卷和玉米面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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