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为什么辞职?吴枫问我,这是他第五次问我同样的问题。
不开心。我想第五次这样回答他,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想以此缓解气氛并转移他的注意力。
别告诉我你做得不开心。吴枫不依不饶。
为什么不能,我就是不开心。隐忍着的暴躁毕竟不能克制太长时间,我直接放弃。
五年换了五次工作都不能让你开心,那什么能让你开心,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吴枫生气了,他生气的样子很严厉也很瘆人。我有点害怕,但骨子里的倔强不让我委屈自己去求得暂时的安宁。
我只想自由一点快乐一点,而已。。
你还想幼稚到什么时候?工作就是工作,又不是上幼儿园过家家,凭什么要哄你开心,你以为你是谁?吴枫脸上是对牛弹琴的无奈和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我不是谁,我只想要高兴就唱难过就哭。我不要求谁给予我,我自己去找。用好成绩去找,用努力工作去找。但是无论我怎么做只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成绩优秀是父母的快乐、工作出色是领导的快乐。他们的快乐里没有我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坚持?
这就是生活,难道你的快乐里就没有别人努力的成分?吴昕,不要太自私!
也许很多人为了我的快乐在努力,但是我还是不快乐。所以我出去走走,也许外面有我想要的快乐也说不定。
吴枫瞪视我,他双眸中倒映出一个正在梦呓的白痴。我认识那个白痴,他不止一次在吴枫的眼里驻足停留。
出生之前我没有权力选择来与不来,出生后也没有谁在意我想要怎样的生活。按着既定的方式长大、上学、工作,按固有的模式结婚生子,然后再用他们教给我的方式教育我的子女,直到像他们一样老去,最后化成一捧黑灰,尘归尘土归土。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只是上一辈的翻版,那我来的意义又是什么?我只想说该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儿。这里给不了我想要的,我出去找找,悄悄地走,不影响任何人,怎么就幼稚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相信吴枫不懂,985高校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他研究过快乐吗?他没有。他太忙了,小时候忙着学习考高分,工作之后忙着应酬、忙着取悦他人。结婚后忙着过日子、忙着陪老婆哄孩子。道义在肩上责任在心里,他没有时间像我这般矫情。
就像今天的茶局,如果我想喝茶,要么约上一二好友对饮,要么一人独酌。因为想喝茶了,所以我在喝茶。但是吴枫不是,来茶餐厅的目的不是喝茶,他的茶水里有丰富的内容,他的丰富被我浪费了。
午后的时光很慢,茶餐厅的音乐很舒缓。舒缓的音乐透过三面落地玻璃窗萦绕在树梢和花瓣上,树和花都睡着了,街道很静。茶餐厅里除了我和吴枫没有其他顾客,穿着汉服的店员以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游弋。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满足。这种场合不适合发火,吴枫咬牙的动作让他的两腮鼓了几鼓,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化成黑灰’那句话触怒了他,我陈述的事实于他而言是大不敬。
快乐是需要创造的,在工作中创造,在学习中创造,在拼搏进取中创造。我曾经被他这样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热血沸腾。第一次听的时候甚至有拿面前的水果刀猛刺自己心脏、用汩汩而出的鲜血见证我的满腔豪情的冲动。但是现在,我只想用手边的茶杯砸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大脑的回路的排布与我有怎样的不同。但是两次我都忍住了。
吴枫把如此静谧的场景破坏殆尽,我刚刚滋生的快乐一扫而光。
02
我叫吴一帆,吴枫是我的哥哥。我一直对自己的名字不满。吴枫可以叫吴枫,我为什么不能叫吴天吴地无雨,或者叫吴刚也行。吴一帆什么意思?没有一片风帆,没有风帆如何启航,不能启航怎么离开,不离开如何寻找快乐,于是我自己改名吴昕。
吴昕者,无心也。没有心就没有牵绊,没有牵绊就可以说走就走。到远方去,到未知去,远方的未知也许就是我的快乐。但是父母不懂,吴枫也不懂。我走了他们就不快乐,不走我就不快乐,这个问题似乎无解。
宝强的妹妹大学毕业了!吴枫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长发飘飘,绿衣白裙的女孩从我心里拉了出来,她叫依伊。人如其名,清纯可爱,小鸟依人,一双不谙世事的双眸一眼就能把满身凡俗的灵魂洗得不染一丝尘埃。我一直认为依伊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她应该回到她的世界去。
不要试图用爱情挽留我。我知道伊依和远方不可兼得,我选择远方。我喜欢依伊,喜欢她的纯真和懵懂,也喜欢她瞪视我时的欲说又休、欲怒还嗔。但她是我心里的一朵青莲,只可远远欣赏不能伸手攀折。
远方在哪儿?远方有什么?多么大的人了,还活得虚无缥缈的。
吴枫,还记得《南归》吗,十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过的话剧?我的远方在辛先生的脚印里。
不记得,太久远了。
父亲离家那年。
他浪费了十年。
也许那十年胜过他一生的时光。也许我继承了父亲性格里的漂泊和流浪。
吴昕,你别给我说什么漂泊和流浪,也别提什么快乐和自由。你睁开眼睛看看,大街上、地铁里、写字楼、酒吧咖啡屋,哪个人不是行色匆匆,哪个人不是在努力打拼,哪个人又不是满腹委屈还在笑对人生?你再想想,身边有多少人困却睡不着、饿却吃不香、努力拼搏却看不到方向、明明羡慕外面的如画风景却又不得不安于屁股下的一方苟且。这就是生活,为什么就你不能接受?
为什么我要接受?明知道在苦难中却不自救,明知道不喜欢却还追求,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好,你去追求吧!吴枫撂下话再也不看我。遗传给你流浪和漂泊特性的那个人的心脏搭桥手术排在了下周。他依次拿起手机、钥匙和风衣走出茶餐厅,走进和煦的风里,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吴枫淹没在匆匆的路人中。
03
父亲那次去了哪里?‘手术中’三个字像凝固的血,我闻见血的腥气却看不见血的流动,有点不真实。
去他想去的地方。
他应该去找他的春姑娘了。
母亲才是他的春姑娘,他是找他的牧羊姑娘去了。
我不敢说父亲的出走是蓄意而为还是突发奇想,那天晚上他塞给我和吴枫两张话剧票和二十块钱,买了他和母亲独处的一点时光。我和吴枫在话剧院跟着辛先生从北方到南方。父母却在家里的客厅从争执到征战,直到两败俱伤。
我们回家的时候客厅里到处狼藉,母亲在哭,父亲却不见踪影。吴枫坐在母亲身边低声安慰,我却推门跑了出去。房子的转角位置,父亲从暗处走出来递给我一封信,转身就消失在夜色里。
他就这样走了,一走十年,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岁。那十年我常常梦想循着他的足迹走出羁绊,到天眼海角找寻他的自由和爱情。但是我还没出发他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以为他去找心目中的春姑娘,却原来春姑娘就是我的母亲。
‘手术中’三个通红的字终于熄灭了,同时熄灭的还有手术台上轻飘飘的生命。
在父亲的墓地,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倚在老旧的墓碑旁睡得很沉。天地寥廓四野寂寂,他似乎和墓碑融为一体。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抬头微笑,眼睛出奇地透亮。
回到城市繁华的街区,一个独臂歌者踩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路走一路唱,车后面敞口的箱子里铺了一层硬币。
我把我房门的钥匙给你,离职手续全部办好了。吴枫,我还是要离开,到远方去。
你的俗世是别人的远方,你的远方也是别人眼里的俗世。没接钥匙,再一次走进人潮里。
钥匙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它眼里没有远方也没有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