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读「论语」15.25:为政岂能无毁誉,直道只因有斯民

「卫灵公篇第十五」25

【原文】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译文】

孔子说:“我对于为政者,曾毁誉过谁?若(民众对为政者)有所毁誉,那一定是民众有感而发。正因为有如此(毁誉为政者的)民众,三代才会有为政者能直道而行。”

【注释】

“人”,此处指为政者,亦即在位者。与后文指无位者的“民”相对。

“毁誉”,非议与赞誉。常用语,可不译。毁,此处指不实之谤;誉,此处指过美之名。故朱熹注曰:“誉者,扬人之善而过其实”。

“有所誉”,应为“有所毁誉”的简略。指民众对在位者有所毁誉。

“其”,殆、大概,表示推测。

“有所试”,意即有感而发。试,用也、尝也。指民众对其所“毁誉”之事有亲身体验和感受。

“斯”,此也。指“有所誉者”。

“三代”,指“三代之人”,即夏、商、周三代的在位者。

“直道”,最合义之道,正道。专用名词,可不译。

【评析】

本章有几处语义不清。比如,是谁“有所誉”?又是谁“有所试”?若如诸注所言皆出自孔子,那么从“斯民也”开始的后段与前段之间,又有何内在的逻辑关系?另外,“三”是虚指还是确指其数?如是虚指,那“三代”即泛指“历代”;若是确指,那“三代”是指“尧舜禹”?还是指“夏商周”?此外,“直道而行”者,究竟是《论语集注》中所指的“斯民”呢?还是《论语注疏》中所指的为政者?由这些歧义所产生的组合,使得各注对本章的解读要么莫衷一是,要么不知所云,令人颇感费解。在经连续数日的苦思冥想之后,笔者以为下解或许可备一用。

孔子说:我对为政者没有毁誉。但是在《论语》“八佾篇”中,孔子曾批评鲁国正卿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曾批评鲁国三桓僭礼而“以《雍》彻”,曾批评管仲“器小”、“官事不摄”、“不知礼”;在“泰伯篇”中,孔子曾称赞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曾称赞尧帝“大哉”,在“宪问篇”中亦曾称赞管仲“如其仁、如其仁”,等等。因此,本章的“毁誉”并非是指不失公允的“毁誉”,而应是指有失偏颇的“毁誉”。前者多半出自君子的理性言论,后者则多半出自民众的感性抒发。因为小民不像君子那样有智识而谨言,同时也容易受到信息不对称的局限。

古时没有广播、电视,也没有报纸、网络。那时民众对于为政者的“毁誉”,多半是以诗歌的形式流传。比如,《诗经》作为周代为政者了解民情民意的施政参考,就是反映民间苦乐和讽谏时政的各类歌谣的结集。《诗经·魏风》中的著名诗篇《硕鼠》就是对为政者重敛于民之“毁”,而《诗经·鲁颂》中则有对鲁僖公宽俭爱民之“誉”。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参见《善读「论语」2.2》)。就是说:《诗经》三百篇,总而言之,都是“真实民意”的反映。虽然其“毁誉”可能有失偏颇,但却是民众在生活中的亲身体验和真实感受。故“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乃是指民众而非指孔子。

对于为政者而言,民众的“毁誉”就像一面镜子,可以直接反映其治国理政的实际效果。因此,中国自古就有重视民意的为政传统。相传上古尧帝之时就已有用于听取民情民意、批评为政过失的“进善之旌”、“诽谤之木”和“敢谏之鼓”;周朝时,太子还要通过诵《诗》来感受民情民意,通过读史来汲取历史教训,并主动收集民间舆论以了解为政得失。正因为有了民众对于时政的这些“毁誉”,为政者才能了解为政得失,进而兴利除弊、“为政以德”。故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孔子非常推崇郑国贤相子产,曾说他“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参见《善读「论语」5.16》)。子产在执政之初,曾因推行改革而得罪了一些人。民间遂有“子产不仁”之“毁”,甚至有民谣传诵欲杀子产。

当时民众议政的场所主要是在“乡校”,因此便有人建议子产毁掉乡校。子产却反对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子产认为乡校如同老师一样,可以让为政者了解为政得失。

子产还认为应当尽力为善以减少怨恨,而不应使用强权去消除怨恨。因为禁止言论虽然容易,但却像筑堤防水一样,越是大的堤坝,一旦决口,其所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大,其所导致的结果也越无法挽救。《荀子·王制》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因此子产主张开通言路,纾解舆情,并听取民间议论,以为治疗弊政的良药。孔子后来听说了“子产不毁乡校”之事后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由于子产之政惠及百姓,使得郑国“家给人足,囹圄空虚”。民间又开始盛“誉”子产道:“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民间对子产的“毁誉”,正是对“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的极佳诠释;而“子产不毁乡校”,为政惠及百姓,则是对“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的绝佳注释。

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参见《善读「论语」13.4》)。所谓“上好礼、上好义、上好信”就是“直道而行”。哪里有“直道而行”的为政者,哪里就会有民众归往;哪里能包容并重视民众的“毁誉”,哪里的为政者就愈能“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的为政者,能如《弟子规》所言的那样“闻誉恐,闻过欣”。既不醉心于“誉”,更不迁怒于“毁”。对于民众之“毁”,如实的就“有则改之”,不实的就“无则加勉”。如果为政者连最温和的“毁”都无法包容,连最无耻的“誉”都欢颜笑纳,那么除了满朝邪曲之徒和天下誉谀之辈,哪里还会有“直道而行”的国家和社会?

“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除了有为政者政治自觉的因素,对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顾忌应当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古时民众可自由迁徙。因此,哪里能有活路,民众就流向哪里;天下皆无活路,民众就揭竿而起。因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这样的政治生态,使得为政者不能不顾及民众的感受,也不能不包容民众的“毁誉”。然而,中国两千多年的王朝更替历史已经充分说明:充满血腥暴力、对社会极具伤害的“揭竿而起”虽然代价巨大,却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有道者处之”的问题。而现代民主政治实践则充分证明:只有从制度层面入手,将国家机器的角色,由权力的捍卫者,转变为“天下为公,选贤举能”的制度的捍卫者,才是实现政治文明的务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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