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花开

夜更深处,一个人走着。两岸楼上几户人家的灯微黄的亮着,交相呼应中,小路却显得极幽静;黑压压的枝头从脱了皮的高墙上探出头,此刻如鬼神般招摇着爪牙。没有风,可枝枝丫丫都颤栗着。

行在街道上,你不敢抬头看,生怕老天瞥见你的恐惧。子夜时分,宽阔的路上少人走了,但仍有车,不多;一辆驶过,与地面发出嘶鸣,扬长而去,等上许久,才又有车来。

夜的恐怖,被呼啸而过的车灯光亮,嘶鸣,和寥寥的鸣笛打断了。 哦,原来有人也和我- -样,睡不着觉。

二姨妈走过许多日子了。

在每个万籁俱静的夜晚,像今晚,我常想起她来一-我喜欢在昏暝时小步,因为那一刻,所有白日里要考虑的事,都可先不顾。只静静地歇上一会,你甚至无需担忧迷路。

她常浮现在我脑海里- - 那是一幅仪态端庄,长脸,细长眉毛的女人的肖像。有时仅是一张总在笑着的和蔼的面影,别无其他。至于她先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记忆很模糊了。

在母亲-家里,四个女儿,她是老二。不能说饱经风霜吧,也至少是受过些苦的子女了。所以她不像老大一般隐忍,没有老三的桀骜不羁,也少些四儿的多感情。她活泼,多是在姊妹面前的。善颜笑,但笑不露齿,不前仰后合那般笑。她笑得温和,只将眉梢向上挑动,眼睛眯成-道缝,但仍睁着,仍专心地仔细看着你;她认真,生活里,父母旁,皆是如此。

可小时候,在母亲家三个姨妈里,二姨妈一家或许是我最不亲切,也最不熟悉的一家了(关系仍很紧密,不过较大姨妈与三姨妈,走得的确不算近)。后思其因,其一是她柔和的性格,对于同龄人是极友善的;对于孩提,不能亲近,不太玩的开,在她身边坐着,她会用细腻的嗓音轻柔地,一个一个地询问你生活中的事。她还是直笑,仿佛此刻你的存在便是她的全部。是的,她温柔,耐心,可这更令我清楚,她是大家长,总是隔有距离,故而与她相处,我是十分认真和尊敬的。

其二盖是与表弟表姊有关。心武,表弟,与我差三岁。他极聪慧,天性爱玩,也好动。小时候他一来姥姥家,两人或溜上二楼,扔枕头,打闹,上蹿下跳——因此大爷叫我八步大王,多少与此有些关联,想起来当时我们却是不太安生的;或出家门,出社区,先前些日子三姨妈家的门]面店还未开张时,就沿着公路走。两边是低矮的楼房,在这样的天底下走。陡然觉得自己很高大。沿着公路,我们会捡起根断开的细长的枝,闹起来。自然,我是哥哥,总是要让着心武的,他却耍起来不止,只顾着挡,也被打到不少下。我和弟弟是很亲密的。

表姐一一我们向来称为皓皓姐姐,在小的一辈里排在第二,比三姨妈的儿子稍长。她长得高,美,许多人看了都说是随了二姨妈的。性格也是像极了她,安静而纯洁。打小,她就是个翩然的淑女,及她少时我不甚了解,在我印象里,二姨妈家每前来拜访,他从来不会随我们到处疯跑,从 来都是正襟坐在闲置的餐桌那儿,同姥姥姥爷聊家常- -与姥姥姥爷相伴固然美好,可同老人们聊天,于我实在是困难。大概是土生土长在青州吧,虽也讲普通话,同老人,同心武,多用的方言。她的声音很柔,说起方言,反倒有些奇怪了。在方言里每个铿锵的转调,她总轻柔而慢地说出。她与我玩的不多,故我们之间,较疏远了。我也二姨妈家不太相熟,与我们不常活动有些许关联。

二姨妈住在姥姥家偏远的地方,我嫌路远,对于拜谒他们家这类事,常是避而远之的。以至如今回忆起来,好像只有过年时的两三次才去过他们 家。唯一次主动去他们家已是二姨妈走的那年春天了,那时她病情好转,检查到最后,医生说她已近痊愈。她看起来确实多了许多血色,甚至禿了十几个月的头,也密密地长出了黑发。

那是我仍记忆犹新的-一间小屋:像是这里大多住宅,六七层高,刚进社区是一路陡坡,两侧是爬山虎满布的青灰色水泥墙,概还有两排绿植。两排楼间有一段空地,已有许多车停在那儿。多年未修葺的地面多处裂纹。还有车过溅起斑斑点点的石子。家里装修偏中式,正堂悬着-幅长画,是已裱好了的。方入门,左边是客厅,正对走廊两侧是卧室。我曾进去看过,很素,两张床,并排,挨着阴侧墙边放着,阳处是一张长桌,一盏台灯,一台电脑。她家很整洁,也几乎不带什么过分的装饰。正厅里- -些先前的玩具,规整地收拾在箱中,陈列在方桌下,却被同行的妹妹发现了。这件这鲜活的小生命,二姨妈的心霎时融化了,我看见她俯下身,用一双被时光蚀出皱纹的手,轻柔地抚着。她仔细地目不转睛地,目光紧紧落在妹妹身上,满眼尽是宠溺。她莫不是在心想:我还能几回见到这调皮的小家伙呢?

姨妈家楼后是自家种的数小藤葫芦。几杆木棍,横七竖八交错排列着,株株葫芦,根部粗大,边缘枯寂而焦黄地卷了起来;接近木棍底部的一部分根已十分苍老了,显出年迈的深绿颜色,愈往上,愈有一丝水分,愈饱含-缕春意。我曾一度以为这葫芦花定是二姨妈化作的,芊芊枝茎,纹路分明的,纯净,洁白,只在扭结处旁生出些剔透的玉芽;那芽极细,使它可以无数分柔韧地盘旋径上。尾端缀着还未褪去锯齿状边缘的新叶,同波浪般的叶面上下起伏着,叶很薄,只透过淡色日光。在故事的开始,我想那葫芦藤,只是蜷缩在墙角的,一颗伶仃的苗,后来啊,后来,春意生了情翘。可是我多想,它永远只是一颗新芽。

往深里走,有一口压力井,由于不是为大规模用水的缘故,井口开的很小,不过一臂长。横跨井面的,是一架泵,铁制,表面着生厚厚一层锈,使原本光亮的表面,如今显出铜的红色。这是我头一次真真见到压力井,可兴奋坏了。春季泥土时常是湿润的,快步到了井边,不经意使软软的着有青荇的泥土附在鞋上。我携心武一同下压,仍能按动,仍能出水,拿水桶盛着,不十几秒便溢出来,又湿了脚边一片土壤。

二姨妈患病,约摸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最初她只和家里人说是胸闷,晚上睡觉难受。我们那时在西安,姥姥那边听她这么说,没有多想。也是拖了不少时日,可还是说疼,并且比之前愈严重了,家里人这才匆忙带她去就诊。青州城小,就我所知道的医院,只有两三家。有拖拉了几天,去医院,说是得了癌,轻重缓急等,医院小,查不出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离癌症,这个可怕的名词,这么近。听到这个消息,家里人乱了手脚,先是带二姨妈去了处城里的小诊所,听说有秘方。在那儿住下一段时间,整天 装神弄鬼搞半天,又因为铺下那人三餐净吃猪肉,大姨妈拿定了主意——你去找四儿-家。二姨妈一家这才来到西安。那天我放学回家,父亲接我。在车上,我瞥见副驾驶位上是一个透明的密封好的塑料袋子,还有几张密密麻麻写上字的纸。我问,爸,这是什么。父亲没有隐晦,直言了:确诊是癌了,已经割下来,这是切样。已经割了?割了。再没说其他话。他们来的突然又匆匆住下,许多事都是我所不明晰的。

二姨妈是长发着来的,我去机场接的他们。见了面,远远地,她向我们高高地招手。她仍开朗,仍活泼,既知病患,她依旧,笑得温润,使人不见斑驳皱纹悄然攀上她的面颊。由于病已不在初期,虽然没有刻意去剃头发,她的头顶分分明明地有着几处,暂时苟且在长发下的斑秃。是大爷伴她来的(在山东,我们通常把姨夫叫作大爷,这里是二大爷,与前文大爷不是一人)先前与二姨妈家交流不多,和大爷有的什么联系便更少了,细想起来,只每年春节和送心武来姥姥家时会见到。这次他来了,紧伴在二姨妈身旁,不敢出大气。二姨妈患病后,他便先剃了光头,过了番时日,又生出些头发来,很短,根根针似的伏在头皮.上。大爷的头生的不规整,些许坑凹,也蛰伏在沟壑里。那时,我觉得大爷很好笑。

起初,我时常能见到二姨妈的,那是她病仍轻时。比起在医院里,她更多是在我们家的,有时会出去转转;几回带她去过大雁塔,那时的雁塔还是极素雅的,近黄昏,起灯了,淡黄的光落在昼里人来人往的林荫小道上。背朝的街到傍晚,两侧店铺大多熄灯了,青色石板路,幽冥的点点月光里,泛起些青黑的光,变得几分恐怖了。塔前的喷泉,二姨妈好水,常去,没有留意被水雾朦胧遮掩,她笑成了个孩子。可惜是每去那儿,都因施工维修,未曾进入塔里瞧过。至于唐都其余许多名胜,病情的缘故,没有再去看过。在家里停留的时候,她常倚坐在沙发上,母亲在一旁,二人多用方言,聊些故里的旧事。

二人辞了烟厂的工作,成彻底的闲人了。二姨妈白天里看病,多苦楚,是我所不能估计的;而大爷有时两眼空空地看向前方,木讷地,呆坐在病房门口,双手交加放在膝上。他那么坐着,依稀可以瞥见层叠着的抬头纹和未修葺的胡茬。大部分时间闲置下来,他常来我们家消遣,闲暇之时,竟与我打成了一片。像一个保姆,更像保镖般,他随时伴在我身旁。有他,我会去做一些先前不敢做的事,我也由此大胆,甚至有些莽撞了起来。心武练过拳,他亦会一点;他常摆出格挡的动作,有几分认真地挥挥 拳头。我有些吃惊了:家里怎会有这样鲁莽的客人!便也站在沙发上——这般方与他仿佛高,一手护面,-手杂乱地直冲他挥去。即便年幼,这样的打也是不可多承受的,可大爷不躲,硬生生接过几十拳,而后憨厚地笑容满面。这样做,我事后有些惭愧了。又曾一-次,他与我在院中玩耍,我款步走着,忽地一溜烟,窜得没影了。他出来,路生,一时间竟愣在原地。我藏匿在暗处,看见他不知所措的模样,暗暗偷笑。不多时,有些倦了罢,我便回了家。原想着他不见我定会回来的,可两个多钟头过去,不见他踪影。母亲方打电话于他,才知他不见我,正还要去报警哩。

开始化疗后,大爷就多在病房里陪她了。晚上,便在病房里搭个铺,一同睡下。那一阵子,生活里又有很多时日没见过他们了。我常会听母亲说起他们的消息,但并不多,而且经常是当作过耳风,不大经意。再次见到,已是二姨妈不再住院,搬到家里新购置的房子里时。二人在另一个城市,在搏击死神的喘息间,开始了一段再次属于自己的生活。初购下房,仅是做些基本的装修,家具什么的只是草草安置下来。去看他们时,家里又多了不少生机,不少厨具,小物件,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大爷的头发自剃光后就没理了,此时也是微厚的一层,乍立在头上;二姨妈这会虽多受病痛,但气色也比先前润朗几分。二姨妈是自来卷,生出厚厚的一层短发,尽是卷卷的。她出门还是带帽子的,虽不那样遮掩了。二姨妈白日里在医院里做些检查,一些化疗,晚上便由大爷车接车送;菜也是大爷买好,由她来做的。虽是放下工作,放下儿女,由于病痛,但也是二姨妈最后一段安稳日子了。大爷闷在家里,摸索着能做两手菜了,她尝后掩面笑着说还是吃不得的。

往后又-些时日,学业的缘故,碌碌生活的间隙竟抽不出些许时间再去看看她。不知觉里,日日月月流逝。过了一阵,母亲突然又提起她:二姨妈要离开西安了。我自是“人来疯”,好热闹,想到已陪伴我大半年的二姨妈,就要别过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二姨妈此行来过,确实是精神许多,我终于又能看见母亲,和她儿时般,嬉笑着,不加遮掩地。她最后一次去 做检查——那约是我为数不多且最为煎熬的一次,等待检查结果。都说癌症患者等检查结果是顶难熬的,我向来不大当真,这次等待,也让我发生了改观。不论你在做什么事,在哪里,身体总沉甸甸的,不愿移动,那个曾是我以为不相干的人,此时徘徊在我脑海,哪哪儿都是她的模样。结果是小半个月后出来的,说已无大碍了,只需每日服药,盖不会复发。她自春时来,长安花开,如今要走了,-路风霜。大爷拎大包,行李,二姨妈携小包,两人一前一后,停步在门庭,大爷俯下身抱住我,用满是胡茬的糙脸紧贴着我的脸颊,很是扎脸,用他颇带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告诉我莫叨念他;二姨妈笑了,清搡着大爷教他莫把我只当作小孩子。此时他们正站在电梯前,眼前一幕幕碎影恍然浮现,不同的是一个正往出走,一个已要离开。父亲送他们去机场,抱怨路远,我没随着去。后面更多的告别,便不知晓了。

回到山东,可能真是感知到什么吧,她成天往姥姥家跑。那一阵经常与姥姥语音通话,镜头里往往有她的身影,有时还携着心武。茂密的,乌黑的,自来卷的头发。她笑得更开心了。语气也比平日里更轻快,更明朗。 而我,我们所有人,都打心底为她的痊愈高兴,我曾想能否用自己一生的福气,让她,便停留在这最美丽的时刻。快放假那一会,老家传来消息,二姨妈又浑身痛。等我和母亲匆匆忙忙赶回去一春节,她已卧床不起。除夕,第一次不见她身影了。大年初一,她是卧在后座.上,教心武,大爷搀着她来的。来了,她说想休息会,在姥姥姥爷的房间。大冬天,严闭着窗户,紧拉着窗帘,窗外一缕初晨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印着花的大被子上我有些傻了,更多的是恐惧。在绝无往常热闹的厨房里,姥姥轻声唤我过去,低着嗓子说,樱子,你给二姨妈端杯水去她都病成那样了,生病有多可怕啊.去,快去。说着姥姥拍了拍我的背,又急促的转身离开,我想她是不愿让我看见,她噙满泪水的双眼。我楞楞地立在原地,照做了。今天我端着这杯水,双手捧着,没有往日的撒欢,我认真地端着水杯,一步步小心地,先是推开房门,又走了进去。床上二姨妈微倚着墙,见我进来,有些惊喜,忙稍稍直立起身子。她已很疲惫了,但仍是强颜着舒展笑容。樱子...她轻唤,伸手要接过过水杯。我见她已连身板也难以挺直,忙忙说道,二姨妈,我把水放在桌子上了,还烫,不用着急喝。她抿了抿嘴,点 了点头。耳畔传出她小声的话语——谢谢...

开学,我们回到西安。正值我升学季,大爷没有再来西安,去了北京。不就传来音讯,说是癌症转移到骨头上,很难治愈了。我慌了神,急促地询问母亲,不是说已痊愈了吗?为什么二姨妈又患上了病?二姨妈这次还能治好吗?母亲眼圈通红的,跟我说,二姨妈已经挺过来一次了,这次也依旧会挺过去。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四月份,-天放学后我回到家里,空空的没有人。做饭的阿姨告诉我,家里打来电话,说二姨妈的病情突然加重了,母亲带着妹妹,匆匆回去。我们都知道,可都没能说出口——母亲是去见二姨妈最后一面了啊!病房外,母亲对妹妹耳语,教她进去为二姨妈舞上一段。妹妹全然愕然的,小嘴微张着,连点了几下头。她进了房,将小小年纪所学,尽舞入还有些笨拙的身段里;起跳,落地,行礼。二姨妈浑然瘫躺在病床上,头向一侧歪着。她的脸惨白,眼睛努力想睁开,却 只能眯- -条缝;但她依旧亲切地笑着,-一切都释然了,她还要告诉上帝,即使万般刁难,我过得很好,我有爱我的人,有孝顺的子女,有四月春季的万分生机!二姨妈看到妹妹,笑容漾然心泉,她强撑着残陋的身体,使出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只拼命地将手举起,尽着全力,摆出一个大拇指的手势。妹妹看见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二姨妈,木木的,她或许还不清楚,病床上这个女人,已深深融入我们的血液,我的心脏,时刻鼓动着,股股都确切地真真是她的血液;她将死——上帝此刻只信手一拈,可偏偏是她,偏偏是我那认真的,令人尊敬的二姨妈!

不久,葬礼如期。我们是穆斯林,走后遗体交给寺里,过多的仪式我不 熟知。寺院正堂,远远地,我们最后一次别过:爷爷理了短发,不使人看 出他一夜白头,巍巍地站着,他不落泪,只是嘴角不能自持地,痛苦地下咧着;奶奶在一旁,臃老的身子靠在爷爷身上,老眼哭着昏花;三姨妈和母亲哭成了个泪人,大姨妈在一旁,伸手搂住他们,她明白:自己已是唯-的大家长了,也没有哭;母亲年纪最小,自是与二姨妈至亲,她的眼睛红肿着,泪水不住往下掉;大爷与心武,皓皓在-起,他严锁眉头,坚守着一名父亲最后的顽强。就这样,恍若隔世。

葫芦四月开花,七月结果;可我,何时才能再一次见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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