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不能进去,病人正在接受抢救。”医生和护士驻足在付雪的面前,阻挡了她的步伐,她双眼满是泪光,同时心里很清楚,在抢救室的人为自己挡了子弹,若是英年早逝,她将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淇渊,你千万不能有事。”
付雪在医院的走廊左右踱步,眉头紧蹙,慌了心神。记忆中,她的人生总是充满了坎坷,作为一介戏子,本身处社会底层,从未被真正看得起过。然而,这一切都在阚淇渊出现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民国三十四年秋,一切终归趋于了平淡,黄浦江两岸的景象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上海京剧班子重新登台演出,在大剧院里,重获昔日的掌声与称赞。
京剧班子里的戏子们,唱念做打是样样精通,要想做得了角儿,那得是脸面与本领都高人一等的。从前,付雪在这班子里本就是不受重的那一个,如今这世道,女子唱京剧是少之又少的,若不是家中贫寒,走投无路,她原也不愿意来这戏班子里。
师父向来对付雪严苛要求,只要有一点出错,便是一顿指责。练功不周,有时还吃不上顿饭。他本就不觉得女子可以唱京剧,这是从明朝传下来规矩,倒让这世道搅乱,叫他好不痛快,若不想让付雪拖后腿,就只能严格以待。
展师兄是班子里对付雪最照顾的,从小便是如此,只要自己有顿吃的,必然少不了她的。在功夫上,他还经常帮助付雪,无论是最基础的吊嗓子,还是表演技巧,他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指导付雪。
战争期间,戏班子曾经极度分崩离析,连师父都葬身火海。大家更是逃之夭夭,保命为主。现如今,能重新组织起来已经是万分庆幸。
付雪清理思绪后,准备出场了,当她以轻盈而矫健的步子走出场来之时,观众像触了电似的对这位女英雄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她圆润的歌喉在剧院中颤动,听起来似乎辽远而又逼近,似乎柔和而又铿锵。精彩的武打、优美的舞蹈和圆润动听的唱腔紧紧地扣住了观众的心弦,如此被牵动的,还有台下的阚淇渊。
“展师兄,刚刚我唱的可还行?”演出结束后,付雪跑到展云尧面前,做出讨赏的姿势。
“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你可真要把你师兄的角儿抢了去。”云尧勾了勾她的鼻子,打趣道。
“不会的,师兄永远都是角儿,我差远了呢!”说着,付雪走了过去,看着化妆台,帮着云尧卸妆,小心翼翼又十分仔细。
这时,段煜阔步走入化妆间,向云尧说道:“师兄,外面有一位军官老爷想见见小雪。”
“军官老爷?他年纪有那么大?”付雪不以为然,依旧没有停下手里给师兄卸妆的动作。
“没有没有,也不过三十多岁。”
“为何点名要见小雪?可多说了些什么?”云尧皱了皱眉,认为事情本没那么简单,一个军官要见二十出头的女戏子,心里能打什么好算盘?
“没,就叫我传话。”段煜也觉得蹊跷,走近付雪,笑道:“估计是看上小雪了。”
“段师兄就知道取笑于我,那军官哪能看得上我一个小小的戏子。”说着,付雪用帕子抹去云尧脸上的一丝余粉,便嬉笑着说:“他可是带兵打仗的英雄,我算什么?不过,你倒是带我去看看他长什么模样?我不要同他见面,你就,让我在帷幕后面看看?”
“淘气鬼,问问你展师兄同不同意啊?”
云尧摆了摆手,“小雪都多大了,她自己能决定,不用问我。”
结果,云尧话音刚落,付雪就拉着段煜往外跑,实属好奇点名要见自己的人是什么样子。
付雪透过帷幕的缝隙望着台下,在距离舞台较远的座位上看到一个身穿戎装,目光深邃的军人,身边没有跟从的人,只有他一个。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厉眼之下便是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在这时抿了口杯中红酒。
付雪赶忙躲回帷幕之后,说道:“段师兄,这人我不见。”
“小雪,你对以后是如何打算的?”夜晚,云尧和付雪坐在房顶上谈心,望着繁星,云尧问出了心中所想。
“有什么打算,和师兄一起唱戏。”付雪漾出笑容,双手撑着身体,仰头望着夜空。
“你也不可能唱一辈子,总会嫁人。”
“师兄,什么嫁不嫁人,如今我只想好好唱戏,没什么其他要做,要想的事。”
听到嫁人两个字,付雪的两颊顿时泛起了红晕,她从小就想陪在展师兄的身边,别无他求。可听到他这么说,还是不禁害羞了起来。
“小雪,我看那军官最近频频来看你的表演啊。只要是你唱的部分他一定听完,你结束了,他便走了。”
“师兄,你在说什么啊。”付雪立刻偏过头去,不做应答。可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他当真打那天起,日日都来看她演出。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付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多想的。可这太平时期,依旧是有人为非作歹。
一日,演出结束后,云尧还在后台收整,几个像是地痞混混的人就进了化妆间,摆明了是冲着付雪去的。
“哎,说你呢。我们老爷说要见见你!跟我们走吧!”
付雪左右不依,恐惧油然而生,若说这戏子过去的地位就是末流,更不必说女戏子了。她最痛恨地便是人们把她当成窑子里的货色,可以随意玩弄。她连连叫喊着救命,说着,云尧就冲了过来,拉开了这些混混。
“你们有事说事,这是做什么?”云尧护在付雪面前,一步也不肯退让。
“轮得到你说什么?给我滚开,我们老爷叫她去府里唱戏,怎么?这是对她的恩惠,懂吗?”几个混混推推攘攘,说着就动起手来,展师兄自然也是不允许他们伤害付雪,只叫她快点离开。
付雪赶忙向前台跑去,遇到了段煜,叫他赶紧去帮展师兄的忙,自己想着多叫些人去帮云尧,由此,扰乱了剧院里的其他表演,连观众都都纷纷离去。搞得老板气愤至极,说着,就要把它们统统轰走,还叫来了警察,抓走了云尧和那几个混混。
然而,那几个混混有玩世不恭的大老爷做后盾,脚后跟都没进狱里,就被放出来了。付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蹲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身体,泣不成声地靠在墙角,身边只有段煜在安慰着她。
“梨园的兄弟们说要去监狱把师兄赎回来,小雪,你别太担心了。”
“段师兄,都是我的错。”
“小雪,这世道什么人都有,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段煜轻轻拍了拍付雪的后背,默默地安慰着她。
这时,园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伙计跑去开门,却没拦得住那人的阔步,“我有办法救你们师兄。”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段煜告诫付雪不要出来后,便昂首走了出去。
“阚军官,有失远迎,进来说话吧。”段煜稍稍欠身,双手作揖。
“不必拘礼。”
“您喝茶,方才您说如何救我师兄,您有办法?”段煜恭敬地将茶杯递给淇渊,茶杯中散发着龙井的清香与腾腾热气。
“好茶。”淇渊先行抿了一口送入口中,茶香蔓延开来,倒是沁人心脾,“你们若是用钱,是断然比不过霍老爷腰缠万贯,你们师兄坏了他的好事,能轻易让他出来吗?”
段煜轻轻皱了皱眉,“那,依您所见?”
“我和管理那边的长官是军校的同窗好友,自然有说法,把你师兄放出来。”淇渊气定神闲,悠悠道出。
“啊,阚军官,真是太感谢您了。”
“只不过,我有个要求。”淇渊瞥了瞥偏殿,微微勾了勾嘴角,便不再说话。
然而段煜是知晓他的意思的,他一时语塞,无法回应。之间这时,付雪走了出来,看着阚军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请您救救师兄。”
淇渊倒是不惊讶这个果敢的女子会有如此举动,他起身扶起了付雪,让她坐在一旁。转头对段煜说:“我同你师妹聊一聊,明日,你们便能见到你们的师兄。”
付雪给段煜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离开,段煜只好到偏殿听着动静。
“您为什么一定要见我呢?”付雪轻启朱唇,望着面前的淇渊。
“你很不一样。”淇渊也同样看向了付雪,他望着面前那对清澈的眸子,全然陷了进去。
“谢谢您救我师兄,我那日不该粗鲁地回绝您,请您见谅。”
“没什么,举手之劳。”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付雪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阚淇渊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人物,不同于许多粗鲁的军人,他是真的博学多才。只是,高处不胜寒,位置越高,自然就多了份冷漠与傲慢。
翌日清早,段煜和付雪就去接云尧,途中很顺利,没什么阻隔。只是,付雪见到师兄便十分愧疚,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心中却又实属心疼。
当晚,付雪去云尧房中给他上药,但云尧接过药后,就让付雪回去。付雪一怔,她从没见过师兄对自己如此冷淡过,“师兄,我知道都是因为我,你才受这些伤,你可以生我的气,但等你伤好以后,你再惩罚我,好吗?我不想你心情不好。”
“小雪,师兄在生自己的气,战争年代我尽力护你周全,可战争过去,我却保护不了你。”
“师兄,你在说什么啊,你救过我的命,这次是他们人多势众才会......”
“小雪,听师兄的,找一个好人家,不要再这戏班子之中度日了,我们没有势力,这样的情况下,我能护你周全到什么时候?”云尧满心焦虑,他自然是不愿意把付雪向外推,可是,他也不愿意她就这样生活一辈子。
“师兄,若说嫁人,从小就说,长大要嫁给你的。”
“少时戏言,不得当真。”
付雪霎时失了魂魄,从前对自己如此照顾的师兄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一般,对自己冷冷淡淡,她内心某一处仿佛突然就缺失了,仿佛是坠入了深渊。随后,连连退了几步便跑走了。段煜见状,也不禁叹了口气。
数日后,云尧约见淇渊在茶馆相见,一是感激救命之情,二是为了付雪。
“阚军官,如今虽没了战事,可世道也不为太平。我那师妹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云尧望着茶杯中的茶叶片片浸没于茶水之中,叹了口气。
“不必叫我军官,叫我阚先生便是。那姑娘,我见了,机灵得很,也难怪唱得那么好,怕是下了不少功夫。”
“是,阚先生,虽说如此,可我不愿让她一辈子唱戏,一辈子抬不起头。”
“展先生说的哪里话,我便很是敬佩付雪姑娘,她与众不同。”
“可,若一辈子唱戏,一个女孩子,也没什么门路啊。阚先生,你可是喜欢我家师妹?”云尧投去悲伤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在把师妹往外推,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若不让她嫁一个好人家,也必定会有更多像霍老爷那样的人去骚扰她,把她当成玩物,倘若某日,他没有能力去保护她,云尧将更加感到生不如死。
“展先生这么问我,我可否以同样的问题问展先生?”淇渊一双厉眼看向了云尧,云尧躲躲闪闪,支吾着答道:“我只当她是我师妹。”
“如此一来,请展先生回去等待消息吧。”淇渊穿起大衣,稍稍欠身便走出了茶馆。
在那之后,淇渊常去园子里找付雪,或是谈心,或是散步。而云尧也给她放了假,声称近些时日不必演出。付雪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安排。
淇渊带着她开了很多眼界,付雪也是在遇到淇渊之后才第一次品尝到了咖啡的滋味,坐私人汽车的感受,无忧无虑地走在上海最繁华街头地惬意。
“淇渊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付雪双手撑在桥的护栏上,看着这热闹的都市。
“阿雪,从那天起,我们就说好从朋友做起的,自然是有福同享嘛。”
“谢谢你,你救了我师兄,还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了。”
“若不谈报答,只谈请求呢?”淇渊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付雪,从衣服测兜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盒子,递于付雪。付雪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去,打开一看,是一条翡翠珠子项链,看上去就是价值不菲的精品。
“淇渊哥,这是做什么?”
“阿雪,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如今已经不在人世。说倘若遇到心仪的女子便许她作为信物。”淇渊深情款款地诉说着,说着取出项链,帮付雪戴在了脖子上。
付雪一脸错愕,这一切显然突然的出奇,自己与淇渊也不过认识几个月而已,可这个男子仿佛从见自己的第一刻便是明确了心中的目标。
“淇渊哥,我,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啊。你的意思是,要娶我?”
“有此打算,但我尊重你的想法。你可以随时和我说,不着急。我不想你,是因为别人才答应这门亲事。”
付雪心里清楚淇渊的意思,但她还不知晓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什么,这些时日的交流确实让付雪心中觉得这个男人十分可靠而又知心。
“可,淇渊哥为什么选我呢?和你门当户对的姑娘数不胜数啊。”
“阿雪,你知道蔡锷和小凤仙吗?只可惜两人不能白头,其实我从不在意门第出身,唯有那与众不同的美才是弥足珍贵的,而你,恰巧拥有。”
付雪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她存活于世二十余载,当真是没有被正眼瞧过的,哪怕是在戏台子上,也只是取悦了台下的观众罢了。
“淇渊哥,谢谢你这么说,我实在受宠若惊。”语毕,抬手摸了摸那条项链,便摘了下来,“可是,这条项链我还是不能收下,若是我同意嫁给你,你要在我们结婚之时帮我戴上。”
淇渊点了点头,重新收回了项链,便送付雪回去了。
付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除了吃一些送来的饭菜,就窝在床的一角,睁着双眼,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选择。
她细细想着过去这些年云尧对自己的照顾,从来都是体贴入微,已经把自己当作亲生妹妹对待了,可是,也仅限于妹妹吧。而自己呢,到底是习惯了他这些年的照顾,还是真的爱他,付雪认为自己必须弄清楚这件事。
几天后,她还是将淇渊向自己求婚的事情告诉了云尧,云尧面无表情地回了句:“小雪,你觉得他人如何?”
“他对我很照顾,从来没有逾越过任何界限,甚至很尊重我。”
“他一定可以保护好你,倘若你已经想好,我一定支持你。”云尧下意识地摸了摸付雪的头,便起身离开了。
他到底只是把自己当作是妹妹。由此,付雪便明白了心中的答案。
与淇渊的婚礼仪式不算隆重却也是座无虚席的,付雪戴着那串项链与这个刚正不阿的男人牵手了。当晚,他将她抵在墙上发誓,永远不会离开她,语罢便低头亲吻了她。
可是,正当付雪觉得一切都相安无事之时,意外发生了。
局势又动荡了起来,此前的和平,全然都是假象,很快中国又要陷入战争之中。身为军官的淇渊自然是要重新走上战场的,这让付雪十分的不安。
一天晚上,他们两人正巧没有副官的陪同下,往家的方向走去,却路遇间谍,淇渊为了保护付雪在肩部和腹部各中了一枪,而淇渊也是将那间谍一枪毙命,可自己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付雪直接吓得跪在地上,无助地空喊着求助,可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还是副官在接应他们的途中遇到,才赶忙送去了医院。
经过许久的抢救,医生总算相告脱离了生命危险,付雪心中的石头才落了下来。
内战持续了三年之久,淇渊和付雪最后也迫不得已离开了祖国大地随军去了台湾。他们牵起彼此的手望着着一片汪洋,不禁感叹,离去,让事情变得简略,人们只好像孩子一般,从新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