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的上海街上有个奇怪的女人,她每天从浦东段地面道路穿过浦江双桥骑行上班,距离她工作的黄浦区整整19公里。每次掐准6:25,她必经江码头路里的那条巷弄。一条街都是破旧的老式居民楼,原住户大都是上个世纪逃难安定下来的异乡人,如今都租给了外地农工和三线城市上来的年轻白领。
清晨的六点半是整条街最忙碌的时刻,巷弄道两旁挤满了小商贩,摆早点摊的中年夫妇,卖新鲜蔬菜的老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的出现像个异类,和喧闹又单调的市井生活显得格格不入。
2012年的初冬,我坐在楼底下的包子铺,隔着蒸笼屉散发的一团雾气,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人,她一身绿色的冲锋衣,护腕护膝盖扣得一丝不苟,护目镜下的眼神看不透。
那时我大学毕业刚来上海不久,还只是一家普通外企的实习生,每天穿着一身职业套装,走上半小时的路赶到地铁2号线站台,挤进车厢还要站半个小时才能到公司,八点之前打卡上班。每天都是如此,热情就在这种重复和拥挤中消耗殆尽。
后来我每天都能在那条街上看到她穿梭而过的身影,还是那套装备,骑行的姿势都一成不变。起初以为她只不过是狂热的骑行爱好者,和这座城市里各形各色的人一样,都是惊鸿一瞥的幻影,毕竟大家都忙得没有时间去在乎一个陌生人。
还是在那年的冬天,我们终究是相识了。
如果说茫茫人海中能够注意到她,实属必然,碰撞出故事了,必定是有早有计划的。
上地铁时,我往嘴里塞了一颗枣,感觉每次在车厢里缺氧,怕气血不足。下地铁时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门口往里拥的人太多了,我一定不能坐过站,不然就要迟到,就拼了命往门口凑。地铁一停,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拽住了我,来不及反应,我已经趔趄了几圈,立在了站台边。
地铁轰隆隆开走了,而我转身,一眼就看到了她,不确定是同一个人,但肯定是在哪儿见过的。干净利索齐耳短发,清瘦高挑的个子,眼神里带着距离感,她冲我露出羞怯的笑,有点不好意思。
“刚才下地铁实在太挤了,情急之下拉住了你。”
“已经七点四十了,我得先走了。”
“一起吧,我也在杨浦商务楼。”
愣神两秒,拔腿朝公司跑,结果跑错出口。又从地面绕了一大圈,边跑边骂,她也一直跟着,进了同一栋楼。
黄昏时分的夕阳透过落地窗,火红火红的晚霞下,匆忙离开的人变成一抹剪影,消失在规整的格子部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淡去,在天色变暗之前,我也得离开。
不过下楼看到她的时候,真真切切荡起了平静的一天。
“等我?”
“很少坐地铁,跟着你肯定是没问题。”
我没有停下脚步,和平常一样,经过Prada,路过Chanel闪烁的橱窗,从不驻足,只怕赶不上地铁。
她追上我的步伐,侧着脸说,
“顾清水,楼下传媒集团宣推部。”
我没接话茬,“我记得你,在城市里骑自行车。”
“自行车还在修,明天取。”她表情淡然,挑眉看了我一眼。
“我可以知道吗?你的故事。”
顾清水是广东佛山人,2002年她高二寒假的时候,全国第一例SARS病毒在她的家乡出现,在媒体的大肆宣传下,全国民众陷入恐慌,佛山就这样被贴上病毒携带者的标签,所有人都想逃离,顾清水也不例外。2004年非典接近尾声的时候,七月流火的佛山送走了顾清水。她独自踏上一路向北的火车,跨越了十个纬度从广东跑到北京来上学。
肖明是顾清水在自行车协会认识的,比她大一届,算是师哥,那时候还不流行学长的称呼,顾清水叫他肖师哥,跟着他慢慢熟悉环境,在社团玩得风生水起。2004年上大学的那批人中,骑行还没现在流行,一方面学校不支持骑行社危险的比赛,其次高质量的装备着实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空揣着一股热爱,顾清水骑便宜的二手死飞,肖明看不惯姑娘受累,每次组队骑行都会主动换车,让她骑自己的美利达公路山地。顾清水热情大胆,一来二去就和肖明结下了战队友谊。
地铁口刮来一阵飓风,等清醒过来,车厢空位全占满了。我靠着门沿,带着一点饶有兴致的意味问她,
“后来呢,你和肖明进展如何。”
“他死了,是因为我的冲动,掉下山崖。”她眼神黯然,蒙上一层灰色。
顾清水年轻莽撞,骨子里不安分,爱不羁和自由。肖明是真文青,追逐的是一种自我状态。顾清水说要去骑行川藏线,其实想的就是惊险刺激,没有任何准备就扎进情绪里。
肖明担心她的安全,大三陪她去西北,从青海往南,到达成都后一路向西,途中要经过14座大山才能行至拉萨。天路骑行那一段,公路栏外几乎是垂直的陡壁,傍晚天越来越近,快要进入怒江72拐的下坡段,肖明在她前面减速过弯,摔下了山崖。
顾清水手足无措,回望骑过的山路,洒满了凋零的热血和信仰。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碰过自行车。团里的战友也对她避而远之,肖明对她的好,明眼人都看在心里,现在看顾清水,大咧的性情倒是残忍至极。
“我还记得他一身绿色的装备,突然消失在我视野里的那一刻。”
“一个单相思买单的悲惨剧情?”完全想不出现在的顾清水是如何摆脱那段回忆。
“不,不是遗憾,只有愧疚。我从来没有仗仰他的喜欢肆无忌惮。”
“直到遇见珍妮,我才走出自责。”顾清水和我并排走着,背后是喧哗的夜市。
“珍妮是女人?”人群的吵嚷,淹没了我的问题。
“她也是骑行爱好者,我刚到上海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老式居民楼的胡同,她总在附近吃早点。”
珍妮是那栋楼的原住户,父母在她小时候离异,母亲跟着洋人去国外,她随了父亲,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上海。珍妮很早就发现自己与众不同,她对异性没有感情,在同性病盛行的年代,父亲供她去美国留学,回国之后守着那栋旧房子朝九晚五。珍妮没有找过男朋友,爷爷奶奶很支持孙女的想法,包括后来清水和珍妮的事情,他们老人家都清楚。
迷茫困惑的时候,是珍妮带顾清水走出那段阴影,让她重拾初心。她来上海是追梦的,后来只是想用自己的梦光明正大地赚钱,大城市的光芒成了梦想的试金石。珍妮不一样,她永远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会毫不保留的奉献一切去追逐。但是任何的坚持都会败给太自我。
“那你们俩为什么分开了?”顾清水低头吃面,把脸埋在碗里喝汤水。拉面馆里氤氲着一股暖意,半晌才抬起头。
“她的爷爷去世前说出了心里话,她希望珍妮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后来珍妮去美国了,和她妈妈生活。”
不想因为爱的外衣而伤害最亲的人,用包容去遮盖理解,只能两败俱伤。
这是珍妮的原话,显然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顾清水也不能,一切心结都是在遇见珍妮之后解开的,所有的谜底还在等待揭晓。
自我的代价有多大?要与世俗背离,不畏旁观者的眼光,还要在感情纠葛中如履薄冰。而这些东西会在生活里变质,腐败到你都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上海特别大,到现在我也记不清哪儿是哪儿,地铁一不留神就会坐反,现在想想毕业前的自己,就像一个撒娇无路的惯犯。我们所追求的东西,真的是自己想要把握的,还是仅仅想要。
“最后完整地骑行川藏线了吗?”
“去过,和珍妮,安全回来了。”
“我见过那张照片,在卧室的抽屉里。”我的房东是个和善的奶奶,当时租房时她就说过自己的孙女搬去美国了,也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
“你还在等下一个珍妮的出现吗?”
“珍妮只有一个。”
“其实我也愿意当城市骑行者,不过再无珍妮。”
这段关于骑行而相识的故事也正在待续。
(两三年前写的,那时候写的故事太过直白,想表达的东西很多,但是内容缺乏跌宕起伏没有吸引力,继续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