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心解(22):善护念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为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对于这种不善之人,首先自己不能学他,不仅不能学他,还要将其“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就是把他们驱逐到边远的夷狄之地去,不让他留在中原。儒家的修行是融合在世间法之中的,这里仁人,指的是有仁德的君主,作为一国之君主,他需要将行为严重与道相悖的人放逐到边地去,因为将他留在国中就会祸害黎民百姓。注意,这里并不是说一般人犯了一点小错误就要这样来处理他,而是像前面所说的,根本容不下别人比自己优秀,嫉妒心非常强烈,总是想方设法阻挠别人,当别人做利众之事的时候,偏偏要为其设置很多的障碍,与其对立,搞破坏。做了很多的不善之事,却没有悔改之心。对于这样的人,一个有仁德的明君,一定会让这样的人远离朝廷,远离权力,将他流放到边地去。边地,既可以是指地理上的蛮荒之地,同时也是指权力、地位上的蛮荒之地。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因为有仁德的君主,在治理国家时需要爱憎分明,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弘扬什么,打击什么,非常地明确。在这一点上也体现了儒家与道家、佛家的不同,虽然儒释道三家都是追寻大道、追求超越、追求利众、追求圣贤之道的,但是对于人间之事,在处理和面对具体事情的时候,三家的态度是不同的。比如,《道德经》中说“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老子站在大道的层面,对万物众生一视同仁,这是一种大道的根本的平等性和基于这种平等性而发的慈悲之心。佛家同样倡导“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但是孔子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有他不同的观点,孔子倡导“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就是说对于仁德之人也以仁德对待他,对于不仁之人、不善之人则必须以正直的态度面对他,该惩罚的必须要惩罚。特别是治理国家,一定要赏善罚恶,奖惩分明。

“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因为这是在讲“平天下在治其国”,所以这里面说的都是一国之君的事——如果对于贤德之人而不能选拔他,选拔了他又不去重用他,这就是一种轻慢。命,这里是轻慢的意思。如果一个君主“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这是有失德行的,因为轻慢了贤德之人。

“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发现不善的人,不能够罢免他,或者罢免了他但不能把他赶得远远的,让他远离朝廷、远离权力,让他没有能力去做恶,如果一国之君做不到这样的话,就是一种过错。

这是从正反两个方面来阐述“平天下”的修行需要注意的地方。

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如果修行者不能随顺世间的规则,善恶分明,这是违背人类的本性的,大道不违人道,如果违背了人道,灾难就必定会落到他的身上。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作为一国之主、一国之君,要能够在不违人道中坚守大道,坚守大学之道、圣贤之道、内圣外王之道。必忠信以得之——大学之道,体现在儒家的思想中,就是忠恕之道、诚信之道,如果能够做到“忠信”,就能将天下治理好。如果骄奢放纵,背离了“忠信”,那么就必然会失去民心,失去天下,不得太平。

下面再从观心修行的角度体悟之。

在观心修行中,所谓的善与不善,就是真心与妄心的区别,就是善念与不善之念的区别。所有的这些善与不善,都需要回到自心的当下,回到当下的一念之中,以一念为核心去进行观照、体悟和修行。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作为修道者,对于心中的各种妄念、恶念、不善之念,该如何处理呢?“放而流之”。注意,不是扼而杀之,而是放而流之。将其放逐、流放,任其自生自灭,而不是刻意地要去除掉它。所有的妄念、不善之念,对于修行者而言,皆是长期以来在我们的生命中所留存下来的习气,这种习气,随着不同的因缘情境会自然地显发出来,当习气未尽,想阻挡妄念的生起是不可能的。那么如何面对不善之念呢?正确的态度和方法即是“观而不随”。观而不随就是这里说的“放而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你只要静静地看着它,让他自然地流走,而不要留在你的心里。“迸诸四夷”,四夷代表四方,也代表我们生命所有的时空。 迸诸四夷,就是说要把不善之念从我们生命的时空中驱逐出去。注意这个“驱逐”是“放而流之”的自然地放逐,你不要刻意的赶走它,你只需要静静的看着它,让它自然的流走,念头生于虚空,灭于虚空,自生自灭,即生即灭,本自无常,本自性空。然后经过长期训练之后,你就能够生起一种定力,这种定力不断增强,然后自然地就能够做到“已生之恶令熄灭,未生之恶令不生”。这里的令,不是一个有为的刻意的令,而是当你的定力达到那个境界的时候,内心自然地清净,妄念自然不生,是一种本来如此的境界。即使偶尔冒出了一个不善的念头,因为觉照力和定力已经比较稳定,只要你不去攀援它,它当下就熄灭了。所以说“已生之恶令熄灭”是自然的熄灭,“未生之恶令不生”是自然的不生。经过长期的观心训练,定力和观照力都越来越强的时候,这时的情形就像在灿烂的阳光里根本不会有黑暗一样,妄念和不善之念也自然地无法生起来。

“不与同中国”,中,代表我们的心,国代表我们的身,“中国”就是我们的整个身心。不与同中国,就是不让不善之念留在我们的身心之中。这些习气生起的时候一直观照着它,它就消失了,消失了之后,就不再对我们的生命有所影响。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观照念头的时候,“观而不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而其他任何对念头的一种刻意有为之心都是在形成新的习气。比如另外起一个心要去灭它,要去评判它,甚至忘记了观照而去攀援它从而被念所转,追随这个妄念生起了更多的妄念,那么这就形成了一种妄念的习气。这样的话就不是在清除习气,而是在加强习气。

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只有真正的仁者——以仁道为志愿、为志向的修行者,才能够知善知恶了了分明。这里的仁人,代表观照之心,代表自觉之心,代表良知之心。当此心生起大用,这个大用就是修行的正念,使自己的心始终安住在修行的正念之中,就能够知善知恶,就能够观善观恶,就能够照善照恶,但不管是知还是观还是照,仅仅是这样知、观、照而已。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现一切,而不去干扰一切的时候,就是真正的善。什么是能爱人能恶人?就是能够为善去恶。“为善去恶是格物”,当你面对心中的各种不善之念,不去追随它,保持觉照之心如如不动的时候,就已经是为善去恶了,而不需要刻意地造作一个善出来,也不需要再起一个念去除掉那个恶。观而不随,妄念自除。注意,这是在观心修行时如何对待妄念的一种修行的功夫。当把“为善去恶”落实到我们的生活中去的时候,一方面要能够觉照自己内心念头的生起是什么样的情况,另一方面还需要对自己的言行按照修行的要求、规则、规范严格要求自己,同时多做利众之事。

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到品德高尚的圣贤,不能将其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能作为榜样但不能将这个榜样放在自己的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不能将向这位榜样学习作为最优先的事,那么这就是一种轻慢。贤,还代表修行的正念。对于修行的正念,如果不能牢固地树立起来,或者树立起来之后但不能时时以修行的正念为先,那么这同样是一种轻慢。

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对于心中生起的习气、妄念、欲望之心、不善之念,不能使其消退,或者能够使其消退但不能使其彻底的远离自己,那么,这就是一种过失。如果我们在修行中对于自己的习气欲望能够观照它,但在观照的过程中却不能够有意识地约束自己的行为的话,那么这种消除习气的功课就没有做好。任何一种修行,都要落实到自心,且念念落实到每一个当下,这就是修行之所以难的地方。修行,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它没有很复杂的技术,没有很高深的窍门,都是非常简单的方法,但关键是要将这种简单的方法反复地去训练,一直坚持按照这种方法去训练,始终如一,坚持一辈子,始终去坚持,这是比较难的。我们生命中积累的这些各种习气,是非常非常久远以来所形成的很深重的习气,如果修行的力度、精进度不够的话,那么这些习气就很难清除掉,或者说清除地很慢。如果在这一生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的心还不能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还依然会让习气欲望主宰我们的心时,那么我们就没有把握从轮回里解脱。虽然从道理上我们都明白一切皆是无常、一切皆是空性,但是这种道理上的理解,最终无法成为真实的解脱的力量。最终的解脱的力量来自于我们的心对于空性智慧的定力。与这种定力密切相关的就是对习气的清除。如果说还有一大堆的欲望习气,那么就谈不上定力。只有将生命中的欲望习气彻底的清除掉,这个时候才谈得上定力。所以在佛教修行中,戒、定、慧作为修行的三大法宝是有其非常深刻的科学道理的。戒,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要去放纵自己的欲望习气,而要有所戒,在戒的基础上通过定力和智慧的修行去清除自己的习气。定,就是说要能够在任何情境中保持修行的正念,如果忘记了修行的正念,那么就无所谓定。没有定,那么我们的心就会被境所转,被习气所转,被欲望所转。慧,指的是般若智慧、空性智慧。空性智慧,是穿透一切幻象和习气的利剑。如果没有智慧的利剑,那么深重的习气欲望就会像一座大山一样无法搬动它无法清除它,而且它还会一直生生不息,不断地增长。但是有了空性的智慧,能够了悟到一切习气欲望的究竟无实性,包括生死这种生命境界中最激烈的转变,它仍然是一种没有实质的幻相,以智慧穿透一切,扫除一切,那么定力就有了。所以戒、定、慧结合在一起,就能够使自己的心离于各种妄念习气的束缚,就能够防止自己的心偏离正道。戒定慧共同构成了一艘生命觉醒正法的航船,乘上这个航船,沿着正确的方向不断地前行,那么有一天就必然会来到自由解脱的彼岸。当实现了究竟的解脱之后,那么这所有的戒定慧就成了一种工具,上岸之后就无需再执着于渡河之船。但是当我们还没有这种彻底解脱的力量的时候,戒定慧即是我们修行的依怙,时刻不能舍离。

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如果不明大道,善恶不分,沉溺于各种欲望,被贪嗔痴习气牢牢地束缚,不知道从欲望中出离,不知道清净自心、清除习气,那么就背离了自性本心,就背离了自由解脱之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而不知道反省,生命就必然会堕落,灾难就必然会降临。对于修行者而言,最大的灾难莫过于迷失在轮回之中而不自知,迷在其中还不知道自己迷了,沉迷于欲望之乐而不愿意觉醒,这才是最可怕的灾难。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真正的修行者,坚定不移地践行大学之道,始终安住在自性本心之中,时刻不离自性本心,以自性本心为依归,以戒定慧为依归,以大学之道为依归,以明明德和亲民的修行为依归,矢志不渝地践行大道,将自觉觉他之道作为终生坚定不移的信仰。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这样的话,就必定能够与大道合一,必定能够成为道的载体,必定能够合于道,成就大道。矢志不渝,即是忠,坚定不移,即是信。如果内心骄慢,贪图各种物欲享受,而将修行放到次要位置上,这就是一种骄慢。不能一心坚定地修行,就无法成就大道。无法成就大道,对于自身而言就失去了解脱的机会,就失去了觉悟的机会,就失去了让自己的生命获得彻底自由的机会。对于儒家的修行者而言,则意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这种理想就付之东流、无法实现了。

在《大学》前面的篇章中,注重从正面的角度去阐述修行的纲领、核心、次第、方法,而今天分享的内容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告诫修行者,在修行中需要注意那些方面,不要犯哪些错误等等,这样就从正反两个方面将修行方法和要注意的事项就全部涵括在内了,对于我们学习和实践大学之道以及在生活中修行,有着全面而深刻的指导的意义,值得我们深入学习并落实到修行训练中。佛家经典《金刚经》中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今天所学《大学》的内容刚好可以视为对这句经文的详细注解,同时我们也需要清晰地明白,“善护念”需要以安住真心为前提,如果离开了真心,那就变成了世间法意义上的“为善去恶”了,那就不是大学——大道之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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