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棱角利刃
——是故坚如金刚,名金刚藏。是诸善根,一切余善根中,其力最上,犹如金刚,亦能生成人天道行,诸余善根所不能坏,故名金刚藏
11、行业凛冬
夜晚沿着旧城区蜿蜒小巷散步,写着“拆”字的矮墙低屋,被昏黄路灯映衬得更加古老,苍老挺拔的大树张开着巨大的华盖,依然庇护着这往日的岁月,这冷冷清清的街巷已然已经听不到一声犬吠,木屋陈旧的气息环绕在斑驳的石板路上不曾散去,我缓缓踱步,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会喃喃自语,抽着烟,在雾气缭绕中我看到一所旧中学的校门。
锈蚀的大门紧紧关闭,封闭着往昔热闹非凡的时光,破落着坐落着周边仍用木板封屋的老房,那是童年时刻卖着酸泡菜和零食的店铺,是叫嚷着围观街机游戏的童年,这一刻沧桑古老,终于使自己意识到也不再年轻。
在萧瑟凋零的旧城散步,是我这几年来的习惯,为了躲避楼上噪音的侵扰,缓解心中的压力,去选择清冷寂静的荒芜之地独自前行,心中缓缓升起的预感,一如《权利的游戏》那句经典的台词:
“凛冬将至”
虽然那时候我不曾看过这部美剧,但不详的预感早就挥散不去,当我很多次走到那独自撑开的苍老大树,看着它在冬天凋零只剩下骨架的模样,我就想着自己的事业,也许会在未来遭遇一场巨大的冰风暴,而幸存到最后的,究竟是谁,我还不能想象。
“曾经它只是一颗小树,我用尽了力气去保护,即便就算跪下求饶,也是为了此后茁壮成长的委曲求全,它能抵抗多大的风雨,需要多粗壮的躯干,却始终成长在起起落落的命运之途”
2016年,这个城市开始显露出浮躁的迹象,就在这一年,我开始了卖房换房的日子,摧毁这座城市最后记忆的推土机忙碌在各个角落,奔忙在那些落后破败的区域,一开始它们只是悄然出现在人烟稀少较远的地方,然后就蔓延到我生活成长的河堤边,最后大片铲除周边所有或新或旧的建筑,它只有一个名词可以解释这样的举动,就是“货币化棚改”。
这个中部落后城市开始回光返照的末日余晖,照耀得人都睁不开双眼,我随之卷进了买房队伍的旋涡中,那年夏天我惊诧于捧着大叠房本的大妈洋洋得意,惊吓于政务中心似山般的文件,中介们吆喝着像赶鸭子般的催促,好像明天一到,就会翻天覆地,一个人口净流出的城市,因为拆迁落后区域,使得整个房价翻了一倍多,很不幸,我就身处在这个落后的区域里。
我只是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却不成想加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庆典中,直到三年后,河堤的一边变成了一大片黑暗的野地,另一边变成了杂草横生的泥地,蔓延数公里,再无万家灯火,只有黑洞洞的窗户和门像一张张鬼脸,在河堤边凝视过往稀少的人群,只有在肆意生长的树叶中点缀的路灯,模糊还能照清路途。
挺拔的新楼从城市一个角落缓缓升起,再从另一个角落拔地而起,高达几十层,直立天际,孤高野望,在黑夜缓缓降下帷幕时,才露出这些楼里稀少的灯光,甚至,完全没有灯光。大部分人选择离开,去了对岸繁华的区域,一部分人选择继续坚守,所以,我迎来了自己所在小区人口素质的飞降,以至于我只能选择逃离,楼上的秦锋早就离开,对面的医院院长也相继走人,无一例外的选择了对岸,不惜开半小时的车迎着早晚高峰回这里上班。
这个城市迎来剧变,这个区域也迎来第二次落寞,第一次它为了市改区,牺牲了自己,这一次,它为了提升整个市的GDP,用杀鸡取卵的方式再度牺牲了自己,成了某些官员政绩、治安甚至是功劳的顶戴。他们身居九品高位,拍拍屁股走了,曰挂职锻炼,曰调任改任,总之他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面对这一望无际了无人烟的废墟。
西部区域的开发也快走到了尽头,现如今都开发到最西边当年无人问津的农村去了,就像来了一群铺天盖地的蝗虫,似碾压的巨轮,嗡嗡作响后,将所有的价值榨得一滴不剩,头也不回的离开,只剩下灯火稀少的挺拔大楼,难觅人迹的崭新大路,这都是已经算做这个城市最“先进”的区域了,而落后的区域呢?
我所在琴行的四周,坐落的各个政府机构,也相继纷纷撤离,搬到了北面崭新的政务中心集体办公,撇下了一条曾经几十年作为市中心的老街道,再也看不见当年车水马龙的辉煌。
“给我一根烟!”周立志戒烟十年,此刻他抱着双臂面对着玻璃,紧锁眉头,拿着我递给他的烟仔细端详,最终选择点燃,他深深的呼吸,烦躁的吐出一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往省会发展了,这确实是我长久以来的计划,不过。。。”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明白老徐在担心什么,他指着最南边的区域,那里仍是萧条落寞的模样,“链接省会的高铁已经动工了,这是一个人口净流出的城市,房价差不多比肩省会,消费也相差无几,房租少了那么一些,那边,是新一线城市,这里,是五线小城!高铁直达不用半小时,注定了这是跳板,跳板懂吗!”
连周立志都知道在这里混不下去了,我更能预感到自己的下场,当河堤周边的居民区被拆迁殆尽,部门机构的统一撤离,这个区的人饱尝被抛弃的命运,这一切仅仅只过了3年,来得迅速,毫不留情。这条辉煌一时的老街,就在这三年里迅速萧条,街边的停车位再也不用抢了,路上的行人变得稀稀拉拉,晚上7点出门一走,不多的行人里大部分都是垂垂老矣的老年人,除了不远处的高中和初中放学,其他时间几乎难见年轻人,就算是小脚裤紧身衣的混混,都少见了。
周立志的两个分部在西部区域开发的巨轮碾压下,也不比我好得了多少,年轻人逃离的速度,根本匹配不上进入艺校的速度,在房价一片向好,经济迅速萧条,钱包越来越瘪的情况下,已经没有多少人能有兴趣去学这门费力不讨好的技艺了,即便是费力但赚钱的小工,都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呆在这里干。
沙老板的情况更惨,突然在他琴行的旁边天堑变通途,一桥飞驾南北,这桥一修,位于主路的一家大琴行就撤离了,正高兴了没多久,就发现过路人真的是过路人,大家都忙着在桥上桥下匆匆赶路了,连学生都不经过了,直接跨过人造天桥回家了。更不幸的是,市里把桥一修才发现规划没做好,经常堵车,民怨沸腾,几年里反反复复的封路扩宽,挖了个底朝天的折腾,这下连过路的人都没了。
钱老板生前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那条街的唯一竞争对手“深海”琴行率先倒闭了,光头老板果然不改酷劲本色,说不干就不干,即便干了几十年。仅隔了几十米远的钱老板大本营“金属琴行”也不见了往日熙熙攘攘的光景,再四下里一看,这条居于市中心辉煌了几十年的街,都只有一片萧瑟。
我还不知道“深海”已经倒闭了,学生时代就经常去游玩的前辈同行,破天荒给我打了一通电话,音乐人就是本性十足,完全不是那些官场社会场上的人还跟你客套绕话,劈头盖脸就是“我这儿有一批吉他,不干了,你要不要?”
我一想,前辈都开了几十年了,怎么就不干了,只好嘘寒问暖,得到的回答就是“我老啦!不能一辈子老守在这里,也要出去玩玩啦!”我心想,靠,倒闭就倒闭,说得这么有理想,只剩下对远方的苟且了。
2019年的夏天,我陪着周立志去夜市走走,大家沉默不语,我也懒得再提他的计谋,曹老师的伎俩,既然决定撤离,这样的恩恩怨怨早就不算什么,他突然舒了一口气,吟起诗来:“多少江湖事,只付笑谈中啊!”我抓了抓头发,想了半天总觉得这句诗有点不对劲,突然他眼睛发亮:“瞧!瞧!”一把扯住我急速向前。
原来坐落在夜市对面的一家琴行,贴着“门面转让”四个字,在过路的车灯下不时的闪烁,“这后头是职业学院是吧?前头也是夜市,说倒也就倒了。”
算无遗策的周立志,把握了整个市区大半的生源,也终究岌岌可危,那些他白费了银子的学校,亲手建立的帝国,用尽了计谋的拉拢与诡诈,随着这个城市的剧变变得烟消云散,他拍着我的肩膀,心情略有些复杂:
“傻周,去了省会,咱们一定能从头再来吧?”
我默然,因为罗冲的邀约,让我有些左右为难,也许,这都不会跟眼下的计划有冲突,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手垂下来,眼睛看着仍然熙然如往,人流如织的地摊夜市,好像不经意的说了一句话:“曹老师,也要走啦!”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去哪?学校不呆了?”
“她说了,这个学校你争我夺,乌烟瘴气,实在不是什么用武之地,这个城市也是一个留不住人才的地方,早去早了,何况她老公已经在广东给她谋了份工作,只要调编就行了。”
我心想,这关系不是一般的大,这个小妹子果然没瞧走眼,可是转念一想心里生出无限的悲伤,这种悲伤不是文哥“一统天下”的联姻计划,也不是为了职称拼得头破血流的残酷,而是这个城市,再也没有了像样的对手。
岑煦岚、周立志、曹老师、光头哥、钱老板、罗冲。。。他们都走了。
周立志似乎早就知道我对他计谋的探查,所以他也懒得跟我隐晦曹老师的存在,总之已经到了和这个城市一拍两散的结局,去省会,也就是放下这里所有的恩恩怨怨,是非人情,远走高飞。他面对的,是老徐巨大的阴影和能量,这都成了我们心头挥之不去的担忧。
“咱们过段时间打包打包,该走就走,没事儿,你呢,毕竟有份工作在这儿,你也舍不得辞职,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挣扎什么,这是份没有前途的工作,这也是一个迟早衰落的单位,我知道你的性格,从哪儿跌倒就从哪爬起,可是我觉得你有些太过执着,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以你的才干,难道只能靠这一份死工资养活?以后去了省会,你就得两头跑,顾得上哪头,到底顾不顾得上,你考虑一下,毕竟我也一样,大家都有舍不得的那份死工资,很矛盾,哎!”周立志很矛盾的似乎在自言自语。
“总之,我觉得现在的趋势,什么稳定,什么铁饭碗,以后都是一场空,以前说工人稳定,不是该下岗就下岗,该分流就分流吗?要为自己谋退路,真的!说不定到时候会后悔,以前那帮人不就是榜样吗?世界变化快呀!你好好想一想。”
我点点头,这也是我多年来萦绕在脑海的问题,我们在十字路口分开,他一如既往的按响豪车与众不同的解锁声,绝尘而去,而我则在夜雾弥漫的街头踟蹰而去,就好像二十年前,在世纪末烟花绽放后的街道,独自思索今后的人生。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四周黑暗得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一人多高的杂草,身后却亮起一盏孤黄的灯光,映照出我长长的,孤独的影子,回过头,才发现这是我琴行门面所在地,再仔细一看,周围的门面早就人去楼空,破败的门头四处垂落,只剩下自己孤独的店面独自发着昏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