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第三年,我再次来到南航已是晚秋。
其实我不太愿意再回到南京。
毕业后我就回了县城,娶了个父母安排的女人,不丑不美,不吵不闹,日子过得也是清净。前些日子又收到大学舍友的来信,信上说他研究生毕业了,邀我最后聚聚,碍于情面,也就来了。
再次踏入校门,两旁梧桐的叶子已经没有了多少,可是秋风仍不放过它,扯动着最后的绿意。天空也是灰白的,吹落的一些还没十分枯黄的树叶,给岑寂的道路增加了许多凄凉。
我寻着以前常坐的那段道牙子,坐了下去,有些硌人,但的确是这个感觉。记得七年前刚到这,那是个夏天,梧桐葱葱郁郁,阳光很炫目,光影交织,像极了地图印在地上,让我坐这琢磨了好久。
想到这,我苦笑了笑,心想:这地图到底要指引我到哪呢?
“算了,大学四年都没琢磨透,还是别多想了。”我边对自己说,边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径直向宿舍楼走去。
一路上,还是一样的景色,一样的人儿,只不过当初的人儿都换了副模样。
不多时,我就到了宿舍楼。他的屋子挺好找,就在进门右拐的第一间,我看了看门牌,再次核对了下信上内容,对,就是这间!
“咚、咚、咚”我敲了三下,把耳朵贴近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一阵拖沓声后,绿漆剥落的房门豁啦一声开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框里,高高瘦瘦,头发随意散着,穿着一身不成套的睡衣,以及寒暑不换的人字拖,他,还是这副样子。
我刚想寒暄两句,他却抢先说道:“快进来,饭菜都凉了。”
说完,他就扭头走进了屋里。
我楞了楞,没敢走进去。脑子正怀疑我是不是真毕业三年这事儿,他又喊到:“等什么呢,还不来吃饭?”
我笑着摇了摇头,心想,真是白费了我一路想的客套话。
走进宿舍,已是空空如也,只有打包好的行李放在桌边椅子上,桌子上菜已经摆好,有狮王府的狮子头,莲湖的千层糕,尹氏的汤包还有一些我喊不来出处的地道南京菜。
“你小子挺有心啊,还记得我爱吃啥。”我赞叹着,眼睛早被满满一桌子菜馋出了口水。
“少来,你刚来那会就活脱脱一饿死鬼进城,就没啥不爱吃的。”他白了一眼说道。
我笑了笑,没搭理他,抓起一块千层糕先啃了起来。
他也没闲着,趴在床底下一顿翻找寻出一瓶酒来。斑驳的包装盒,字迹已看不清,应该是有了些年头。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一脸期待望着我问:“整两口?”
“整!”我脱口而出。
他随即从抽屉拿出两只一样的酒杯,约莫两钱。只是其中一只有了些发黄。
他留下了那只发黄的,把另一只递给我。
“满上,干一个!”他利索得把两杯酒倒上。
我拿起酒杯,闻了下,醇馥幽郁,是好酒。
“干。”我俩异口同声道。
“咕~嘟”一声,酒下肚。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辣得我不由一咧嘴。
他看着我咧嘴皱眉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时,他说:“媳妇管得严,酒都不会喝了啊!”
“我那女人哪能管得着我喝酒啊?”
他突然收起笑意,往我身边挪了挪,一脸严肃问到:“那你这几年过得怎样?”
“爸妈等孙子,女人等天黑,我等天亮。哈哈。。。”我敷衍地回答到。
但他仿佛没心思笑,皱着眉接着问:“你之前那个女朋友呢?”
我楞了下,明白他说的谁。三年来再从别人口中听到她,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我深深吸了口气,把一颗麻木了的蛀牙,吹得有些酸痛,只得咬着牙回答:“她知道我家里有了安排,也就没再联系。”
“那你就没找过她?”
“没有。”
“你不爱她吗?”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我有些恍惚,似乎听到的是她的声音,因为以前她也这么问过我,只不过问得更多: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我们留下来吧?你就这么走了?你甘心吗。。。。
我静静拿起酒杯,自顾自地干了一杯,依旧是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但我没咧嘴,生怕这一咧嘴,就都回答了出来。
只能打趣道:“你在审犯人吗?一个劲儿的问问题。”
不等他回答,我赶紧岔开话题,反问他:“你不也有个南京女朋友吗,啥时候结婚呀?”
我心里有些得意,以前听他聊女朋友,眉目欣欣然,仿佛若有光,定是个好话题。
他低头摩挲着酒杯,空空的眼中好像只有面前的一杯酒,过了好一会才唉的叹了一口长气说:“她下午就要走了,家里给她找了个男人,年纪合适,条件也不错,可能年底也要结婚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然间,后悔了,脸上得意的笑容开始变得尴尬起来。这回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你就没把她留下来?”我追问道。
“没有。她问我爱她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略一沉吟,接着说:“所以我今天问你,想听听你怎么回答。”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只觉得脊梁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心想,终究还是逃不过这问题。
爱?我娶不了她!
不爱?有人说过,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爱的人。那我不爱一座城,自然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讨厌的人。答案是不爱。
何况我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怎么能爱她?答案还是不爱?对,不爱!
正当我想开口表述脑中刚出炉的辩证理论,他突然站了起来,仰直了脖子把酒一饮而尽。我呆呆望着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当初带着理想走出来,以为全世界都是我们的,走着走着,才发现始终没走出那个家。吃着上一辈的饭,走着上一辈的路。我从老家出发来南京的时候,我爸妈给了我张地图。”
说着,他探过身子,从行李箱的侧面抽出一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花花绿绿,纵横交错,是张地图没错。
他站在地图前看,手指在地图上从一处地方划到另一处地方停下,说:“从这到这,是这么近,又那么的远。我离家那会,爸妈也是这么比划给我看的。我知道,这张地图对他们来说,是在指引我回。。。。”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我不得不凑近他嘴边,才听全了最后一个字“家”。
家!?这个概念在我脑子里变得具体起来,一间小小的房子,房子里坐着两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而我,在门口站着,门外是整片的蒲公英,风一来,飘得漫天都是,有的随风飘向了远方,有的直接坠入了泥土,来年又是一生。他们挥手让我进来,笑着把一个红衣娃娃塞到我手中。虽然我不喜欢,但这是他们给我的一件礼物,只能好好收藏。
我不知道,家在他眼中是怎么样的画面,可能是一间大大的房子,门口也有蒲公英。风一来,他是不是也会迷了眼?
“当、当、当”,声音来自屋里一座古旧的时钟。
钟声敲过,时光荏苒,我看着那些记忆的画面,似在翻看别人的电影,画面忽明忽暗,表情忽悲忽喜,而我早已身在记忆之外。
我咳嗽了一声,可是喉咙还是有些浑浊:“你问我,我爱不爱她。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以前我可能回答爱!但现在我回答不了!我始终觉得人这一生只够爱一个。离开她后,我娶了另一个女人,所有人都比我高兴,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如果照顾这个女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更爱这个女人。”
他垂着头听着,显得有些迷惘。
我一把从他手中抓过地图,只给他看:“我曾剪下一段青春,扔向空中,随风飘荡。但是我也祈祷着,能和她飞去同一片土地。可是它飞着飞着就没了方向。可是你不同,你还有地图,你的地图,有你家,有学校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你找到了目的地,那就一定有去的路。你选择好了吗?”
他依旧垂着头,两眼注视地图,出神似的凝想着。
“她下午四点的火车。”他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那你还不去追!”我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喊到。
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屋子。
不知道何故我却泪流满面。
第二年春节前夕,我正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在院子里读诗给她听。妻子拎了一大袋菜,推开门进来,望着游手好闲的我们,一脸嫌弃的说:“都快过年了,一堆的活等着我干,你都不知道帮衬帮衬,整天抱着安安念诗,都是些什么诗啊?这么拗口,她能听得懂吗?”
“《摽有梅》。是有点拗口,估计安安还听不大懂吧!”我对妻子说。
妻子似乎也不大明白,没再接话。
我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头,凑到她耳边说:“但我家安安就是爱听对不对。”
小家伙挥舞着小手咯咯得笑起来。
不一会妻子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南京来的信,寄给你的。”说完把信塞到我手中,转身又钻进了厨房。
我看了下署名,他又来信了。
我迫不及待拆开信封,展开信,不过在小家伙的捣乱下,我只看了个大概。
信上说,他们结婚了,留校当了老师,十月份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跟信一块寄来的还有张照片,背景还是那个宿舍,他一只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被妻子挽着,三个人笑得很灿烂。
正当我想再细细看一遍的时候,妻子从厨房探出脑袋,警惕得问到:“谁寄来的?”
“一个大学同学,男同学!”我笑了笑说。
“哦。”她把声音拖得老长,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那看完了就进来给我搭把手。”
“不看了,无非是他回家了娶媳妇了生娃了,不新鲜。”
说完,我把信重新叠好,塞回信封,一并夹进了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