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天地黑漆漆的。
申学斌举着雨伞在马路上大步疾行,伞外大雨,伞内小雨,他身上衣裤尽湿,千层底的布鞋提在手里,赤足在铺着矿渣碎石的路面挪动,脚板微感刺痛。四处一遍迷蒙,他抬手擦拭了下眼睛,目光稍一清晰又迅速被雨水迷离。
“正伢子的母亲此刻正泡在泥水里吧!”他边走边想。上午刚把棺材放进墓穴,天空中便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狂风呼啸,盛夏的天娃娃的脸,果然是说变就变。人们用一床篾席盖住墓穴和棺材仓促撤离,各回各家。申学斌回到家里,换了衣服,一看时间还早,就打了把伞赶往学校,不是他喜欢读书,实在是他太想见到朱艳飞。古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外如是。
此时学校里快吃中饭了吧!今天袁良魁不需要和自己分食那一盒饭,想必可以撑得合不拢嘴。他书包里的罐头瓶里装着些鱼和肉,是尚和一娘给他的,算是一夜半天辛苦的酬劳。农村里一年四季难得见荤,他自己昨夜和今早吃饱了大鱼大肉,这些菜他打算带给袁良魁和彭铁牛吃,那两个饿豺狼一样的家伙见到鱼和肉,肯定会口水直流的,想着他们的馋相,步子越发的快了几分。
申学斌在校门口穿上鞋子,然后小跑着走向教室,他全身浇湿像刚从水池里爬上来,头发裤腿都在滴着水。为了不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一路借着墙壁、树木隐蔽着身子埋头狂奔。他以为躲避了别人的目光,却不知道这举动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师生们在教室的窗户、门口看着他如一尾漏网之鱼般的惶急,开心大笑不已。
申学斌好不容易走到三十五班教室门口,他用手抹了下还在滴水的头发,又扯了几下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裤,才低头推门走了进去。
他大哥申石安正坐在讲台上读一篇《乔厂长上任记》的小说,此时读着:“……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饿虎般深藏的眼睛,颧骨略高的双颊,股厚肉重的润脸,这一切简直就是力量的化身……
申石安看到推门而入的申学斌,脸上浓眉紧皱,鼻子先是很用力的哼了一声才满腔怒火地骂:“你在逛死呵!一上午不来上课,鬼捉起呵!你去外面站着!”
申学斌弱弱的回话道:“健公子的婆娘死了,爷娘要我在屋里帮下忙……”
大哥“噢”了一声,神色顿缓说:“这样啊,么时死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去我房里换身衣服,莫冷病了。”
申学斌走进大哥宿舍,从一个帆布包里找出一身衣服换了,湿衣用脸盆装好,端着想到学校的水龙头那里洗涮干净,出门时大哥叫住他说:“衣服放那,我去洗,你来给同学们读这篇小说。”
申学斌的大哥总喜欢将中午休息时间压缩半小时用来组织同学们读小说,并美其名曰培养同学的文学修养。《乔厂长上任记》是七八十年代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由著名作家蒋子龙创作发表于七九年的《人民文学》,该作品开创了改革小说的先河,其改革加爱情的情节模式,被无数后来者争相仿效。(柯云路的《新星》,阿赖的《大江大河》……)作家蒋子龙通过创作这篇小说不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更将八十年代的短篇小说的创作推向一个高潮,为中国短篇小说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申学斌接过的是一本《小说选刊》,这本文学杂志可以说是中国文坛每个季度的小说排行榜,所有优秀的作品都被他们沧海拾贝,进行收录。
申学斌的邵东马普磕磕绊绊全无韵味,他便干脆换成了正宗的土话,小说读完后,大哥仍未回转,而下面的同学睁着一双双意犹未尽、求知若渴的眼睛眈眈注视,其中一双清澈的眸子满是鼓励。他面色潮红接着说道:“这篇小说发表于五年前,全文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乔光朴革新除弊,整顿工厂和贪腐守旧作坚决的斗争;一条是乔光朴和童贞之间真挚美好的爱情。这两条线纵横交错,贯穿全篇。作家的文笔优美,人物刻画栩栩如生,创作手法推陈出新、别具一格、不落俗套,比如对人物的外貌描写,迥异我们读过的一切文章,语言粗犷凝重,毫不拖泥带水,很少铺排细节故弄玄虚,单刀直入却震撼人心。小说通过个性化的对话展示人物性格,让人物的精神风貌脾气本性跃然纸上。所以这篇小说从一定的程度上来说是非常成功的。这篇小说我曾翻来覆去的读过十几遍,开始时被作家优美的文字,引人入胜的情节吸引,后来却读出了小说的美中不足,我觉得作者对改革的理解有失片面,他认为改革是一瓶万金油,不但可以提高生产,还可以促进社会进步,更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误会,一个改革就可以清除一切弊病,迎来所有的美好,这可能吗?这其实是对改革的“神化”,一个真正的思想成熟的作家应该尽量避免这种错误,当然,我们不可否认作家创作这篇小说时受到了时代的局限,改革伊始,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文学创作也是如此。包括矛盾、冯牧、陈荒煤、李陀等人都认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写得太过顺利,而典型环境则写得过于简单,以当时的实际情况,结局应该是悲剧而非喜剧,那样作品的效果才会更加震撼。总的来说,小说瑕不掩瑜,他是一篇精典之作值得我们学习……”
申学斌话音未落,门外想起啪啪啪的掌声,他扭头看去,发现乡文教书记杨闵生、校长申石林,副校长赵小棋正一脸赞许的拍着手走了进来。
“你哥呢?”申石林和善的问。
“他刚才去洗衣服了。”申学斌红脸答。
“你哥蛮会偷懒呵,他去洗衣服却要你给他上课,不过你水平不比他差,龙兄凤弟,好好好!”赵小棋开着玩笑。
“我会上什么课哦,赵老师尽开玩笑。”申学斌不好意思的说,一边走下讲台。
杨闵生在讲台中央站定,咳了声清清嗓子,目光扫射,看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少年说:“经乡文教和学校领导研究决定,今年市教育局举行的“新苗杯”作文大赛由申学斌同学代表我校参赛,希望申学斌同学蟾宫折桂,取得优异的成绩,为学校和班级争光添彩!”
申石林和赵小棋带头拍起手板,五十六个学生有样学样,一时掌声雷动。
申石安洗衣归来,在外面就听到了扬闵生高音喇叭一样的声音,这时放了盆子,抖抖手上的水迹,又掏出块手帕擦了下走进教室,对着杨闵生三人说:“几位领导大驾光临,三十五班蓬荜生辉,屋里请——”边说边朝申学斌使了个眼色,口袋里掏出包“古湘”给三人让烟。
三个人嘻嘻笑笑的接了烟,一同往申石安宿舍里走去。申学斌低着头快步从座位走出,端了盆子找地晾衣不提。
却说坐在教室后排的赵娇晚此时面沉似水,一双漂亮的眸子阴郁得要滴出水来,梦寐以求的扬名立万的机会与他失之交臂,他心中一团嫉妒的烈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大嚎大叫一番来发泄心中的愤怒不平。申学斌凭什么?就因为他哥是老师吗?申石安这是典型的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他要上告,要向文教和学校正副校长投诉这种卑劣的行径!对,人生的机会只有一次,抓住了便可以飞黄腾达,失去了便永堕深渊!他鼓足勇气面色狰狞的站起身来往老师宿舍走去,颇有破釜沉舟、一往无前,不管不顾之范,参加作文比赛的名额迷惑蒙蔽了他所有的理智。
申学斌晾好衣服回来,听到了赵娇晚慷慨激昂的声音:“……文无第一,你们认为他的作文水平高,只不过是个人的欣赏角度不同罢了,他的作文我都看过,我觉得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
赵小棋笑着说:“你还知道文无第一,你知道这个词语的含义吗?它的意思是说越是有水平有内涵的人越不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学海无涯,我们一生所学,仅沧海一粟。沉下心来越是学习越会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所以那些学问高深的文化人从不敢称自己第一。只有那种无知的争强好胜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才愚蠢的认为自己天下第一。至于你说到欣赏角度的问题,我认为文无常势,各有千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众口难调,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可好文章就是好文章,一篇好文章如诗如画如茶如酒,让人回味悠长、流连忘返,让人心旷神怡、荡气回肠,它不但文辞优美更具深刻的内涵,学校里所有班级的优秀作文我们都看过,选中申学斌是所有语文组老师的共识,你可以怀疑某一位老师的欣赏趣味,但你不能质疑所有老师的欣赏水平。你的作文我们同样欣赏过,写的中规中矩,呵呵,你知道八股文吗?很有那个味……”
“你,你这是羞辱,是……是污蔑……”
教师宿舍门啪的一声打开,赵娇晚怒气冲冲的走出,跑到自己的座位上,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好书包就往教室外冲去。
申学斌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昨天还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同学,浓眉轻锁 ,唇角却泛起一丝鄙夷的冷笑,心中说:“你想去参赛,好好的和我商量不行吗?我让你就是!用得了这样吗?!”赵娇晚把参加市作文比赛当做千载难逢的机会,申学斌却并不太在意,参加就能获奖吗?不能获奖白忙一场不说,还会被老师和同学们轻视嘲笑,到时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得不偿失,何苦来哉呢?!
领导们临走时又对申学斌好一番慰勉,让同学们羡慕不已,几个女同学满眼都是星星,她们心中申学斌俨然大人物,让之羡慕不已。申学斌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一脸平静,毫无得意忘形之情,反而一反常态,刻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将谦虚谨慎发挥至极点。只是目光不经意掠过赵娇晚那个空座位时,心中生痛,如扎了一根尖刺。
申学斌抽空给彭铁牛和袁良魁分了罐头瓶的鱼、肉,看着他们感激涕零的狼吞虎咽,心头很是满足。他和彭铁牛不在一班,送了菜后两个人又聊了很久,说着赵娇晚的见利忘义,彭铁牛十分愤慨,口中讥刺申学斌说:“这就是你的结拜兄弟?我看比旁人都不如,寡情薄义的,你怎么尽结交这种人?”
申学斌叹了一口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怎么也没料到赵娇晚是这种人,恩,我是瞎了眼。”
彭铁牛又安慰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早点看穿他的真面目也是一件好事,这种人你以后看到理都不要理,你是打不过他手掌的。”
申学斌点头受教。
上课铃响,申学斌朝彭铁牛摆摆手,跑向自己的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是“癫子”老师赵高峰的历史课,这是位不修边幅,豪放不羁的怪人,高峰老师喜欢穿绿色的老式军装,理平头,连腮胡一个月最多剃一次,面色干黄,牙齿微黑,两只耳朵上常年夹着过滤嘴的香烟,不到袋中的烟盒空无一物,那两根装门面的过滤嘴总不会取下。他袋中的烟是二毛五分钱一包的“岳麓山”,偶尔在烟盒里插两根“古湘”,是敬给客人的。耳朵上的烟一般是五毛的“笑梅”,(哪种烟忘记了牌子,姑且以“笑梅”称之)比起“岳麓山”档次略高,但他舍不得抽,耳上两根烟可以显摆很久。
高峰老师曾经是邵东县大名鼎鼎的语文老师,教过高中,学生里有不少大出息的人物,其中混得最好的是省教委的办公室主任,市里县里管事的不知凡几。高峰老师四十岁后离开省重点高中回到周官桥中学任历史老师,学校领导要他教语文,他以精力不继,怕误人子弟的理由坚辞不受。
十几年后,高峰老师的大女儿成了中科院的院士,二女儿在粤省做了邮电局的领导,小儿子当了华南理工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大家才明白高峰老师之所以激流勇退,目的是为了培养自己的三个儿女。
高峰老师上课从不看课本,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从他口中讲故事般地娓娓道来,精彩纷呈,妙趣横生,让同学们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一段“故事”讲完,有好奇的同学翻开历史课本,发现高峰老师的“故事”刚好是今天需学习的一节,当下好奇宝宝一样的将自己的发现讲给周围的同学听,同学们无不啧啧惊叹,对高峰老师越加敬佩不已。
高峰老师点了一支烟,旁若无人的吞云吐雾,一双深陷的眼睛扫过所有的同学,捏了下高耸的鹰勾鼻,突然嘴角一抽,脸现滑稽的笑容,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向申学斌走去。
申学斌迎视着老师的目光,脸上神情不卑不亢,非常的平静,待到老师走到面前,伸手从课桌里摸出一包“古湘”塞进老师口袋,口中低笑道:“昨天我队里死了个人,我在发烟,以权谋私了几包,不敢忘记你,送你一包敢抽不?烟盒上好象还有死人的气味呢,哈哈!”
高峰老师教过申学斌兄弟四个,和他父母关系不菲,平时两家常有来往,学生一般对主科老师心怀敬畏,和副科老师则多处于亦师亦友的关系,申学斌和高峰老师的关系便是如此,平时没大没小、言笑无忌,关系相当不错。
高峰老师忽然拍了下申学斌的脑壳,啍了声鼻子谑笑着说:“卵毛大几不学好,学别人个行贿,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给你个任务!”高峰老师说着扣住申学斌的手,拿起课桌上的钢笔在申学斌手心里龙飞凤舞的画了一个字,“用这题目写一篇记叙文、一篇散文,要是写不好,十颗蚕豆十条白鲫鱼抽肿你的脑壳!”
申学斌瞄眼看去,手心里一个火字如跳跃的火苗,烧得他眉心直跳,待要细细领略那火字的风骨韵味,高峰老师却用钢笔在他手心画起了符,火字转眼间被墨水灭去,成了一团墨渍。
手上高峰老师的温度犹存,人已大步离去,口中啍着华夏历代纪元表:“五帝去,夏商来,周、东周,秦一统,汉、东汉,分三国,晋,东晋,南北朝……”申学斌握紧拳头,手心里微涩微痛,一如那火燃烧后被水浇灭留下的痛觉,他蓦然想起孙悟空被菩提敲了三记的事情,高峰老师此举有什么玄机呢?扭头看了眼高峰老师的女儿赵灵丹,发现她正捂嘴偷笑,一双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尽是幸灾乐祸,手掌轻扭微伸,做了个无辜的手势,还有点愿君自求多福的意思。申学斌撇撇嘴收了目光,心中却不无自得:班上五十六个人高峰老师只对自己特殊“照顾”,这本身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好不?你们欲求而不得,羡慕死你们!心中已经开始寻思“火”的记叙文和散文如何动笔了,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的创作出两篇惊艳的作文,亮瞎高峰老师那双深陷的,满是阴谋的眼睛。
高峰老师开始布置作业,无非是熟读今天的课文完成课后的作业、温习下节课的内容。同学们慌慌忙忙的拿出作业本找出钢笔争分夺秒的写起了作业。申学斌却抽出一本从二哥那里要来的‘邵东具百货公司'的信笺,动笔写了个大大的火字,开始了他的创作之旅。
窗外雨声淅沥,天色黯淡,风从半敞的窗户、门洞里灌进,带着一丝寒凉。高峰老师无视女儿眼中的嫌弃警告,悠然自得的将一支不带过滤嘴的岳麓山吸得只余短短的一截,需用指甲夹着方不至于烧灼手指。他左手摸了下口袋里申学斌塞得的一包“古湘”,肚子里竟然有一股叫满足的东西直冲脑际,两个太阳穴咕咕一阵乱跳,整个脑部开始轻微的眩晕,看了眼那个伏案疾书的少年,闭了下眼睛,脸上再次浮现出一种叫诡异的笑。
下课铃响,高峰老师终于弹飞了手中那可怜的烟蒂,踱着八字步悠然离去。
袁良魁推了申学斌一下,附耳低声说:“老斌,朱艳飞又在盯着你看。”
“啊?噢!”申学斌回过神来,放下笔朝那方看去:沐浴在朦胧光线下的少女,看不出青丝如绸,显不出皓齿明目,她安静的坐在桌前,头微垂,手中优雅的捧着一本书凝神的读,那里有轻抛的秋波、含情的凝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