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冒险] 少年来自黑水城(完结)

45.

天晴了,我放下画笔,朝窗外面看了看,最近的天气变化无常,时而天晴时而暴雨。来北京快十年了,还是不能习惯这样干燥的天气,似乎所有不安的情绪随时都会莫名发酵。

奇怪,我想,南岛的气候比北京的更糟,可那时为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烦闷呢。

穿过一条酒吧街,我走进店里,昨晚老板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要预定一副画,那幅画是一位大师之作,市价不菲,至少一百万。

而创作这画的大师很年轻,比我还小两岁,他以前是一个中专毕业的穷酸设计师,跟我们一起住在城中村里,后来他参加了一个绘画比赛,一举成名,成名后他去巴黎旅游了一圈,回国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名“在法国深造多年的海归艺术家”。

买画的那位老板是一位有名的政客,传说他品学兼优,大学没毕业就被保送出国,回国后又做了政协委员,兼任国内的某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年纪轻轻,三十不到,仕途璀璨。

他拿着那副大师之作端详了一下,便问我说:“你觉得怎样?”

我站在他旁边,看着那副屎一样的画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问你话呢。”他催道。

“看不懂。”我说,“我就一个在798买画的小职员,能有什么看法?”

“好吧,”他悻悻然,“那你把画包好,明天我来取。”说罢,他就起身打算要走,刚走没两步,他又停了下来,说:“对了,能送我点东西么?”

我说,只要你肯付钱,赠什么都行。

他彬彬有礼地笑笑,说好,那再送我一副你的画吧。

46.

经过路口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她还留着那头标志性的黄发,衣衫不整地站在酒吧街的门口,像出来卖的。

或许她就是出来卖的,我心想,这个贱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没有理她,径直穿过她的身旁,可她却一把拉住了我。

“干什么?”我问。

“你知道我在干嘛。”她说,“我想见马达。”

“马达?”好久没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我甩开她的手,继续走着,“你找他,不去家找,拦我做什么?”

“我找过了,”她冲上来,“他妈说你俩已经快十年没有回去过了。”

“你去过石油小镇?”我停了下来,搜索了一圈记忆,“那地方可真不好找。”

她拿出一张照片,是我和马达小时候拍的,照片里他抱着一碗吃了一半的大盘鸡,豁着牙,蹲在我的旁边笑。

那照片是马达的妈妈给我俩拍的,看着它,我忽然记起那年夏天,我问过我父亲一个愚蠢的问题,想到那个问题,我鬼神神差地问了句:“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没意义。”她说,“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意义,你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你活成了什么样子,而最终活成的那个样子,就是人生的意义。”

“想不到这么多年不见,”我看着她,打趣说,“……你倒活得挺明白。”

我带着她走进一条小胡同,七拐八绕地到了我租的家,屋子很小,是一个开间,地下放着散乱的颜料,墙角堆着落满灰的画材,两边各有一个弹簧床,铺着简单的被褥。

我嫌开一个帘子,“马达,”我叫他,“你看,谁来了。”

马达趴在桌在前,握着铅笔,窸窸窣窣地不知道画着什么。

她有点激动,慢慢地走了过去,拍了下马达的后背。

于是马达扭过来,对着她,鼻涕口水一起流着,哈哈地笑,笑得像一个彻底的笑话。

“他……他怎么了?”

“毒瘾发作把脑袋撞傻了。”我云淡风轻地收拾着地上的画材,“你满意了吧,人傻了,彻底傻了。”

她看着马达的笑话模样,呆若木鸡,抹了把眼泪后,她问:“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你去死吧。”我说,“姚灿,我恨你,你最好去死。”

47.

第二天,那位彬彬有礼的买主又来了。

我把那副用镀金画框装裱好的大师之作递给他,他端详了会,忽然用挑衅的口吻问:“听说,你跟他一起参加了那场比赛?”他指指画作上大师的名字,“你拿了什么名次?”

“没入围。”我面无表情,“海选就把我筛出去了。”

“那你什么感想?”

“还能有什么感想?”我耸耸肩,“人各有命吧。”我说,“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生。”

我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兴阑珊,他往椅背上一靠,说:“得,把你的画拿给我看看吧。”

我便又递过去一副我的画,那上面画着一片黑色的土地,土地上长满了荆棘的丛林,张牙舞爪的像头耀武扬威的巨兽,上面有两个小孩在蒙着眼睛奔跑,他们的头顶是腥红的夜空。

“你这画的是什么?”

“就是我们这种人所经历过的青春。”我说,这样的青春,就像是一张0分试卷,怎么做,都是错。

“呵呵……”他笑了起来,“青个屁的春。”他边骂着,边撕碎了那幅画,“廖城,你就只配像堆垃圾一样,了无成就地活着。”

我看着那副曾经跟大师一起参赛的画作被他撕成粉碎,内心全无波澜,等他撕完后,我掏出POS机给他,“陆超,别废话了,刷卡吧。”

48.

下班的时候,我又路过了那条酒吧街,经过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我看到前面拉起了警戒线,我问周围的人出了什么事,有个闲人乐滋滋地跟我说,中午的时候,有个女孩从酒吧出来,醉醺醺地蹲在路边哭,正好有辆车驶了过来,那车开得横冲直撞地,一看就是酒驾,女孩望着那辆车,望着望着,“唉,你说怪不。”

他说,“那女的朝着那辆车就冲了上去,看样子就是找死。”

“啧啧。”那个人咂摸了下舌头,“死的样子很惨,人都撞脓了,一头黄发全被血染红了。”

49.

那幅画最终成交了一百万,我的老板很豪爽,他给了我十万的提成,钱到账后,我跟同事说,这是我这些年赚到过的最大的一笔钱,十万块,哈哈,我心想,怎么又是这该死的十万块。

拿着那些钱时,天又下起了雨,迷迷糊糊时,我经过那条刚死过人的酒吧街,大雨带来一阵茫茫的雾气,透过那团大雾,我看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人,她的身影胖胖的,看着很是眼熟。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是谁呢?可能是救过我的萱萱?也可能是爱过我的小花?

是么?她真的爱过我么?我摇摇头,没有答案,反正现在大家天各一方,就算没有真的爱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着姚灿留给我的那张照片,忽然想回石油小镇看看,于是我把那十万块换成了现金,装满了整整一个旅行箱,我掂量了下,很沉。

50.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在飞速发展,有了微信,有了4G,有了淘宝,有了希望,而我的石油小镇看似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这里的人们还是每天在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不停地打洞,像是一种在向神祷告的仪式。

我把马达带到了他的家,马达的父亲前年得了老年痴呆,什么都不认识了,看见只会傻笑的马达,他也只能傻笑,两个人就这么愣愣地嘲笑着对方。

这样也挺好,我想,至少老头看见马达这副模样不会太难过。

只是苦了马达的母亲,她看着眼前两个傻掉的男人,不停地在擦眼泪。

我把那一箱的钱塞给了她,说这是马达留给她的。

从马达家里离开后,我又回到了我的家,刚坐下没多久,我的父亲迎门而入,他看起来状态很好,听说每天依然在精神抖擞地嗖嗖打洞,想到马达和马达父亲如今的状况,我便又对我的父亲凭添了很多的仇恨,我很想对着他的脸上骂几句脏话,可冷静琢磨了下,这一切似乎又跟他没什么关系。

如果那年不是我执意要离开石油小镇,可能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晚饭的时候,王小红带着孩子来我们家做客,邻近中年的她已全无少年的风韵,跟我的母亲一样显得臃肿而苍老。

“在外面过得还好么?”她问。

我想起那年我和马达离开石油小镇时,她说的话:“大家稳定地生,稳定地死,有什么不好?”

好么?不好么?别问我了,我说,我不知道,都已经三十多的人了,过得好也罢,不好也罢,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吃完晚饭,我坐在院子里抽着烟,忽然,王小红的孩子噔噔噔地跑到我的身边,他看着有七八岁,像极了当年的我。

他蹲在我的旁边,拿一台过时的智能手机在上网看新闻,看着看着,他像个大人一样地问我说:“喂,叔叔,你说,咱们这里到底有没有石油呢?我跟我的朋友说了,不可能有的。要有的话,这么多年,早勘探出来了。”

“有吧。”我抽了一口烟,看着他,想起了我那些荒唐的青春,我说,“有的,一定有的。”

51.

在北京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件事,是一个写故事的落魄的作家给我讲的,他比我大个十几岁,南方人,以前出过几本书,都卖得很差,他说他年轻时有个朋友,是位知名的地质学教授,那位教授研究出了一套勘探石油的方法论,他坚信那套方法可行,但苦于没有试验的环境,每天都有点壮志难酬的意思。

于是,经人介绍,他就带着那套方法论去了一个偏远的小镇,当地政府给他提供了全套的设备供他研究,但研究了大半年后,他发现——他苦心钻营出来的那套方法论根本就行不通,完全是个屁。

可那教授太好面子了,他不想就此承认自己的无能,便虚伪地登报告知当地居民说:“经过他的这套知识体系的研究总结,证明此地确实没有石油”。

这让当地的政府官员显得很是为难,于是,教授便携家带口地离开了那座城市,在他回家路上,突发海啸,因一次颠簸,他的头磕在了甲板上,当即就死在了船里,他死后,留下了她的女儿孤零零地回到了家,女孩的母亲听到这个噩耗,难过的晕了过去,没多久也就去世了,双亲死后,女孩被送到了当地的孤儿院。

“那女孩还挺漂亮的。”落魄作家说,“后来就没见过她家人了,直到有次我去美国,在一次作协的聚会上看到了她,气色挺好的,嫁了洋人,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拉倒吧。”一个诗人说,“就你这样还去美国?还去参加作协会议?不可能,你看看你,四十多了,在北京连个房子都没有,人签证都不可能给你过的。”

于是,一群郁郁不得志的人便开始笑话他又瞎编故事。

落魄作家急了,为了自证清白,他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本盖有出境钢印的护照。

我说哥们你别找了,后来的故事呢?

52.

后来?写故事的人纳闷道,没了啊,就这样了。

我笑笑,我说,哥们,我终于知道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红了。

为什么,他说。

因为你这故事啊,编的太烂了。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真的,太他妈的烂了。

【少年来自黑水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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