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回忆的回忆
一
济南的冬天有些冷。从酒店的窗口望出去，泉城广场灰蒙蒙的一片。接近中午，阳光要穿透这个小盆地上空的灰尘还需要大约一个小时的努力。
老四蜷缩在沙发里，赤着脚，心不在焉的拨弄着手机。
我笑着问：你不去和你老婆一起忙活一下？
老四头也不抬：我帮不上，她第一次组织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来了好多人，乱哄哄的，心烦。让她自己去处理吧。唉，对了，她让我谢谢哥几个捧场，晚上要在家做饭招待你们。
我回过头，捕捉到了老四嘴角还没来得及消失的一丝坏笑。
我说：林教授亲自下厨？那，我中午还是多吃一点吧，晚上只喝酒算了。对了，老二老三呢？干什么去了？
老四终于笑出声来：他们估计已经吓得晕死过去了。
有敲门声，老二老三一前一后走进来，老三说：老大，赶紧逃吧，林教授又要做饭了。老二说：咱们也别去受那罪了，一边难以下咽一边口不对心的说好吃，我找了一辆车，咱们回学校去看看吧。老三说：对对，回去尝尝砂锅牛肉羊肉汤，哎呀，好几年没吃到那个味道了。
二
那一年的冬天，我在省城进修。
半夜十一点多，被手机铃声吵醒。是老二。
——老大，老四半个小时后到济南火车站，你去接一下。
说完就挂了。奇怪，老四到济南？为什么先和老二打招呼？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下？
迷迷糊糊的穿衣，出门。外面是刺骨的风，清冷的路灯照着树梢的残雪，几片枯叶在枝头摇摇欲坠。
一个明显是被老婆从热被窝里赶出来讨生活的出租车司机，把怨气都撒到了油门上，出租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风驰电掣，不一会儿就到了车站。
候车室没有几个人，一眼就看见了有些憔悴的老四。胡子拉碴，没有了当年的神采飞扬。相当年，老四写的一笔好字，酒量无敌，乒乓球地区冠军，还因此抢了隔壁体院一帅哥的女朋友。
——你自己来的？怎么事先不打招呼？
——啊，不是。
老四的眼光有点闪烁，顺着他的余光看过去，窗台下一个女孩，灯光下容貌秀丽，一身羽绒服也掩盖不住的修长身材。我有点明白了。心里把老二的祖宗问候了一万遍。
女孩向我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些苦涩。
老四的老婆我认识，一个矮矮胖胖的护士，老爸是当地卫生系统的一把手。他们结婚的时候哥几个都去过。记得老三当时嘟嘟囔囔说：他妈的结婚。老二笑着说：老四可以啊，卖身求荣。我说：你们两个闭嘴，老四家太穷了，能结个婚不容易。
……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吃饭的地方，两杯酒下肚，老四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点光。
——这事公开了？
——公开了，我的工作也丢了。这是我们医院新去的研究生，她的工作也丢了。老大，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这几年已经受够了，结婚几年了，我没有回老家过一次年，老爸老妈没有到我家去吃过一次饭，他们连我住哪里都不知道……
——这些话你以前没说过啊
——老大，这么丢脸的事我怎么能说？
第二天，打上车票，直奔老二的城市。老三也到了。老三还是那副文艺青年的嘴脸，老婆做到公安局的科长，他还是个小大夫，却被老婆像皇帝一样宠着。老二曾因此说：这他妈是什么世道。
老二年纪轻轻就做了副院长，滑的像一条泥鳅，估计很快就能做院长。
老三说：这件事不好弄，关键是以后的前途有问题。
老二说：老大，老四想到我们医院先找个活干，所以先给我打电话了，这事我决定不了，你看呢？
我看了一眼女孩，说：以后的路挺难的，你怎么想的？
女孩脸色苍白，目光晶莹而坚定，轻轻的说：我不怕。
……
前些日子，老四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左手《史记》，右手酒，餐桌的对面，一个男孩在伏案写作业，旁边的少妇目光温柔恬静，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老四到了省城，硕士研究生导师，妻子是博士研究生导师，不知道老二看了这个画面是不是又要感叹这个世道。
三
学校在城市的西郊，大门又扩建了。 旁边不知道又在建什么，大冬天的车水马龙，塔吊林立。
老二喃喃自语：记得那里是一片油菜花地啊，就这么给毁了？老三笑着说：是不是挺遗憾？那是你和护理系周大小姐升仙的地方啊。老二有点尴尬：我去，你是怎么知道的？老三说：我靠，你们当时的动静太大了，隔三里路都听得到，我特么又不聋。
我问老二：毕业那年，你和周大美女怎么分开了？不是要一起回来吗？老二嘴角抽动了几下：她老爹那年中风瘫痪了，不能跟我回老家，就……分开了。
我说：嗯，等你有钱了，把这片地买下来，把楼都拆了，种油菜花。
四
大二的夏天，教学楼前的花香依序释放。
护理系里的花开的更鲜艳，各种各样的长裙短裙，衬着一个个白嫩修长充满青春活力的腿，让老二垂涎欲滴。每天到女生宿舍楼前静坐，拿着一本掩饰自己色眯眯双眼及欲罢不能的哈喇子的英语书。
老二家有钱，父亲办了一个小企业，他有五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参加工作了，每个月都给他寄钱。成了我们四个人源源不断的活动经费。
这一年，老二在不停的换女朋友，老三问：你能不能长久一点？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活动经费都让你糟蹋了。老二呆着脸：没办法，没感觉。老三说：我看是你脑袋让大长腿给挤坏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老三兴高采烈的冲进宿舍：老大，你知道吗？二哥去见了女方父母了。你猜是谁？护理系的周大美女耶。她爹是咱学校食堂专管肉食的厨子。今天我还看到俩人钻到西边的油菜花地里去了。
我说：哦，地方不错。
西边的油菜花我知道，每当这个季节，遍地都是耀眼的翠绿金黄，隔着院墙都能闻得到花的甜香。
……
从此以后，我们免费吃了两年的红烧肉。
五
教学楼还在，现在不知道做什么用了。一座新建的教学楼耸立在它的前面，光彩夺目。老宿舍楼也还在，307肯定也还在。成了女生宿舍，进不去了。
在操场上，遇到一个看小孩的老头儿，竟然是讲解剖的老郭，还是那么胖，一身肥肉在撑的变形的衬衣下活蹦乱跳。
老头儿还认得我们：哈，你们几个啊，帮我抄过论文嘛。转过头对老四说：你一顿饭造了我两瓶双沟大曲。
我问：其他的老师都在吗？老郭笑着说：在的不多了，有的调走了，有的做临床去了。你唐老师在，在解剖实验室里躺着呢。
唐老师是在大二的那一年去世的，遗体捐献给了学校。
老郭淡淡地笑着：前几年你们程老师也去了，现在和你们唐老师躺在一起，过几年，等我死了，我也会去的，到时候，解剖教研室的人就凑齐了，可以一起斗个地主。
六
老郭是解剖教研室的活宝，因为超生，五十多岁了还是助教，每天牢骚满腹。老婆是农村人，没有工作，三个孩子，加上老人，一大家子人全靠老郭的工资生活。
老郭为了晋职称，玩命的写论文，写好了就让我们几个给他重新抄写，他的字不行，一如他的身材。
有一次，老家来人给他带了一箱双沟大曲，老郭执意要请我们几个免费的抄字工吃饭。
漫天大雪，寻着回民区满街的羊粪蛋，步行了好长时间，找到了一家门脸破旧的砂锅店，推开门，屋子里热气腾腾，三米多长的灶台，一溜摆着十几个砂锅，沸腾的烫液从砂锅里溢出，被火烧得滋滋的响，满屋里飘着牛羊肉的香味。
一个木讷的浑身油脂麻花的老板，一个在帮忙的只知道傻笑的儿子，几条木板凳，几张矮桌，桌上的羊油辣椒红的发亮。
老郭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这是个好地方啊，做的东西地道，我保证你们毕业后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砂锅牛肉和羊肉汤了。
老郭很快喝醉了，继续发着重复了无数遍的牢骚。我知道，一箱双沟都喝完了，他有点心疼。
老四自己喝了两瓶，不过瘾，又出去买了两瓶兰陵大曲。
雪下的无边无际，老郭的牢骚和风声掺杂在一起，和酒和砂锅和羊肉汤的味道掺和在一起，竟然是那么的让人难忘。
七
那家砂锅店竟然还在！
门面翻修了，老板就是那个只知道傻笑的儿子：俺爹去世五年了，俺别的不会做，就会烧羊肉。他对老四说：俺记得你，你一顿饭喝了四瓶白酒。
上菜的是老板的媳妇，身后跟着一个傻里傻气的毛头小子。
老三深吸一口气，对我说：还是那个味儿。
老二说：一直都是这个味儿。
八
应曾老师的要求，用半天的时间胡诌了一些没头没脑的文字，写的头晕脑胀，估计看的人也稀里糊涂。还是听一首歌吧。
徘徊着的 在路上的
你要走吗 via via
易碎的 骄傲着
那也曾是我的模样
沸腾着的 不安着的
你要去哪 via via
谜一样的 沉默着的
故事你真的 在听吗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 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 才是唯一的答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