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长安城内有灵，有道士。
灵名千相，道士名为韩临清。或许他们是长安街内最和谐的住户，从不吵架，总是一方先服软。
“千相，还睡！”韩临清冲进里屋，看见千相还四仰八叉的睡在床上，气的拿起案上的毛笔就砸了过去。
“别别别！小清清～”千相猛得腾起，极力往床的一角缩，堪堪躲过了飞来的毛笔。
毛笔砸到帘上，墨汁溅上纯白的轻纱，顺着帘子一点点滑落。毛笔掉在地上反弹几次，没有了声音。
“快点，还有——”韩临清拽过千相拍了一下他的头：“别叫我小清清。”
02
“什么情况？”千相拿出《泯生册》，查看存在的妖的名录。
“狐狸成精，上了正在送亲的萧家小姐萧令清的身。伤了娶她的周家公子，现在有人将她控制在花轿内。”韩临清祭出佩剑，将千相拉到自己肩上，飞往西郊。
“到了！”千相惊呼一声，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韩临清丢了下去：“我*！”
千相以连着地后，未敢多作懈怠，直向轿子跑去。
轿子周围已有五六个壮汉守着，人手一支木棍抵住箱子，木棍上有些韩临清画就的朱砂黄符。
“千相，后方！”韩临清跳下佩剑，用手执起冲向轿门：“诸行无常，诸行非常，八方为祭，天地归一。”
剑锋破空，直向轿内女子。忽然，一人影自一旁窜出，挡在轿前，惊的韩临清忙转剑锋。剑气难控，一个不小心，反噬到了主人。韩临清为剑气所伤，向后退去，踉跄几步，跪倒在地，手捂住薄唇咳嗽不止，指缝间隐有血迹渗出。青灵剑发狂飞旋半晌后，擦过韩临清的发丝，落到他的手边。
“小清清！”千相惊呼一声，直接从轿后闪到了韩临清身前，眼中盈满关切：“你没事吧？”
韩临清有些虚弱的摇摇头，手搭上了千相的肩。
千相将他扶起，转而朝周家公子低吼：“周谨言！你疯了吗？”
“韩公子，千相，我求求你们，别伤害她。”周谨言“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乞求道：“令清是我的妻，不管她变成什么，都是我的妻，我爱她……”
过了不久，轿内狐妖也安静下了，还穿出细细碎碎如婴孩啼哭般的低泣：“我原以为，世间不会再有这样情深的男子。我活了千年，见多太多太多男人，他们在知道我是狐妖时，无不吓得落荒而逃，还有的，要杀了我，你是唯一一个待我如初的人。”
“你们会幸福的。”狐妖感叹一声，细笑着离开了。
又过了半晌，轿内穿出萧家小姐清丽的声音：“阿言？”
见狐妖已走，韩临清放下心来，身子一软，倒在了千相身上。
“小清清？”
03
“为什么过来？” 千相没有想到，韩韩临清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怪他未恪守位置。
“我……担心你。”千相双手绞着衣袖，不安道。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应该过来。”韩临清冷着脸，言语中充斥着责备：“如果那时狐妖伤人，你担待不起。”
“我错了。”千相低头认错，拿过药碗递到韩临清嘴边：“先喝药吧？”
韩临清别过头去，没有理。
“唉……”千相无奈的叹息一声，将药碗放到桌子上，走了出去：“药就放到这了，你……记得喝。”
听见关门的声音后，韩临清转身去拿药碗，以及……千相放的一颗糖——他总记得韩临清的一切喜好。
04
在长安街上游荡的千相无所事事，恍惚间走进了一个小巷子。
巷子阴暗无光，连自己的四周都很难看见，千相心底奇怪：长安城内何时有这样的巷子了？
“妖怪！”忽的，千相听见有人在自己身后惊呼。
“谁？出来！”千相本能的停住，戒备起来。
“你，是你！”那声音笑了起来，听着十分瘆人：“咯咯咯……”
“谁？”千相朝四周张望，可太过黑暗，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是你！”那声音近叫一声，震的千相定在了那里。
“咯咯咯……”那声音愈来愈近，千相急向周围躲去，却还是敌不过那声音的速度：“千相是你！你是妖！”
“不，我不是！”千相慌忙否认，用手击打周遭空气。
“咯咯咯……你逃不过……”声音趁千相发愣，冲向她的眼眸。
“啊！”千相惊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在千相眼里，如今的长安是一片血色的废墟。
废墟上尽是尸体，没了脸的，断胳膊断腿的，找不到下半身的……
而尸体中心，有一团血色浓雾，浓雾渐渐散开，千相逐渐看清了雾中人的样貌——那竟是他自己！
千相仰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呢喃着：“我是妖，我是妖……”
在半明半昧的倒影中，千相似乎听见了韩临清的声音：“小清清……”
“那是梦魇，别信！”韩临清一脸焦急地跑来。
这是千相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05
“他是妖！是他将长城变成这样的！”
“对，就是他，他杀了我的父母和妹妹……”
千相，是被长安的凉雨浇醒的，也是被幸存的百姓骂醒的。
“我，我不是妖，我是灵，我是长安城的灵。”千相从浑浊的泥水中爬起，极力为自己辩解。
“你若是灵，常安城为何会变成这样？”一十二岁的小儿指向满目疮痍的长安城，大哭着说。
“我……”千相无话可说，因为在那个巷子内，自己确实看到，自己于伏尸百万中走出。
“你—是—妖！”小儿一字一顿地大吼道。
“妖——”这个字一直在千相脑中盘旋，任怎样都摆脱不了。
“不，我不是妖，小清清他不喜欢妖，我不能是妖！”
“不——”
千相仰天长啸，忽觉得后颈一疼，未反应过来，便已倒在了地上。
“千相！千相！”恍惚中，千相好像又听到了韩临清的声音：“这是还是梦魇，不管在梦中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相信。”
06
千相彻底醒来时，已是半夜。
“小清清。”千相看见，韩临清坐在他床边，焦急地注视他，在他睁眼的那一刻，眼中又有了光。
“你终于醒了。”韩临清松了一口气。
“这，该不是梦吧？”千相笑着问。
“你说呢？”韩临清也笑着看向他。
“我……”千相闻言，勾哽咽起来，小心翼翼的问韩临清：“我是妖吗？”
韩临清正端茶碗的手顿了顿，将茶碗放回原处，走至床边半蹲下来，执起千相微冷的手，放在脸旁，难得温柔：“你不是。”
联想微微点头，闭上眼眸，感受着韩临清温热的唇贴上自己的手指。
泪水划过眼角，没入发丝。
07
千相不喜欢妖，是因为韩临清不喜欢妖。
韩临清的父母与妹妹皆死于妖手，这也是韩临清决心除妖的原因。他十二岁上山拜师，十八岁出师，如今已有六年余。
韩临清不让千相在危难时救他，有一部分原因是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心性多半不坚，不利于除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死。
下山那年，师父告诉他，他将在二十五岁那年遇劫，他的命会了结在一人手上，那人也会为他悔恨余生，他不忍，也不想。
那个人，最有可能，是千相。
08
“起床！”韩临清倚靠在门框上，像以前一样叫着千相。
“嗯嗯嗯。”千相点头如捣蒜，却迟迟不见他起身。
“你起不起？”韩临清拿起案上的毛笔，作势就要朝千相砸去。
“来了。”不等手抬起，牵扯就闪到了韩临清身旁：“小清清，早安～”
“走，城东顾府有花成精，去看看。”韩临清将千相驮在肩膀上，御剑飞去。
“那啥。”千相紧紧抱着韩临清的手，颤抖着说：“可以以安全的方式让我落地吗？”
“好。”韩临清点点头，继续前进了。
“我**大爷！”千相趴在草丛内，欲哭无泪：“这算哪门子安全落地？”
09
“花妖！”韩临清手执青灵剑，与花妖正面对峙。
“嗯？”花妖一脸懵懂的抬起头。她看起来呆萌，伤起人来可不手软。
“说吧，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韩临清将佩剑背在身后，以示友好。
“不。”花妖一脸慵懒的躺在亭内，随手抄起石案上的酒坛，喝了起来。
“看来没有办法好好谈了。”韩临清敛了笑意，直冲向花妖。
“哼。”花妖很不屑的跃出亭子，将酒坛抛向韩临清。韩临清执剑破空，酒坛轰然碎裂，残酒落入空中，散发出悠远的桂子清甜。
“看剑！”韩临清径直刺向花妖命门，花妖灵巧避开，皓腕搭上韩临清的剑柄，猛的向前一拉，红唇幽幽的在韩临清耳边一张一合：“你身旁的那个小公子，他……”
“多嘴。”韩临清面露不满，将花妖打到一旁。
“哈哈哈！”花妖似乎对韩临清的反应很满意。
“你……”韩临清对眼前的花妖充满敌意，气上心头，竟念起了千剑咒：“诸行有偿，碧落黄泉。天地无极，千剑归一，剑诀！”
“哈……哈哈哈……”花妖全身上下都在流血，嘴边一摊殷红，连带着鲜血染就的红唇，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容。
“为何还笑？”韩临清蹲在花妖身旁，决定听一听这位花妖的临终遗言。
“你会死在那小子手上，你们……”不等花妖说完，韩临清就又补了一剑，花妖彻底没了声息。
千相被今日的韩临清吓到了，回去的路上一直未敢多言。
忽然，韩临清猛得顿住，转身按住千相的肩膀，正色道：“在梦中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无论如何一定一定不要相信，懂了吗？”
“懂了。”千相郑重的点点头。
韩临清这才放开他。回去路上又确认再三，才放下心来。
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发现了几个白袍道士坐在那里，个个面露不善之色。
千相还在思考该怎么办，韩临清就告诉他：“跑。”
10
千相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小黑屋内，屋外隐隐有争吵声。
“我说过，千相不是妖。”是韩临清的声音。
“师弟，你定是被那妖物迷了心智，听话，将它交予师傅。”是一位声音温润的女子，听起来像是韩临清的师姐。
“千相真的不是妖，他是……”未等韩临清说完，千相便破门而出，大喊道：“我不是妖！”
“妖物，胆敢在此猖狂！”一年长些的道士站出来大喊道。
“我不是妖。”千相极力为自己辩解：“小清清，你的剑，借我一用。”
“你要干什么？”韩临清戒备道。
“你的剑专除妖，我若能拿起，便能证明我不是妖。”千相向韩临清走去。
“你……”韩临清不过是愣了一下，千相就把剑拿跑了。
“我……我……”信心满满的千相愣住了，因为青灵剑在他的手上冒着丝丝青烟，这是剑遇妖的正常表现，下一秒千相就会燃烧起来了。
“千相！”韩临清夺过青灵剑，按住千相的肩膀：“你听我说……”
千相丝毫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是妖……”
“你不是妖，你不是妖……”韩临清疯狂摇动千相的肩膀。
“我是妖……”
“长安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就是因为你！”
“师弟，你也看到了，他就是妖……”
“师兄弟们，上！”
“千相，我知道了！”韩临清疯了一般的冲上去，抱住千相柔声道：“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不，我是妖！”千相挣开韩临清的怀抱。
“你不是！”韩临清又抱住千相，解释道：“那是因为……”
回答韩临清的是一阵来自腹部的痛楚，以及，千相发红的双眼。
“千相……”韩临清气若游丝，手一点点抚上千相的脸。
“小清清……”千相的双眼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喃喃道：“我都干了什么……”
“千相……不怪你，你不是妖……不是……”韩临清的身体一点点下滑，千相急忙将他接住，只听他在自己耳边说：“刚才的毒狼花妖在剑柄上涂了她的花液，毒狼花液会腐蚀万物……”
千相的双眼忽明忽暗，包韩临清的手却越来越紧。
“小清清……”
无人回答，一片死寂。
“小清清——”
11
十四年前，晋国都破，千要入长安，长安一片荒芜，千相于伏尸百万中初生。
他听见了当时只有十二岁的韩临清的哭声，于是就问：“你怎么了？”
“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和妹妹……”小临清抽泣着。
“想报仇吗？”千相蹲在地上，双手撑着脑袋。
“想！”小临清袖子一抹眼泪，站起身坚定道：“我想报仇。”
“好。”千相笑了笑，揉揉小临清的脑袋，拉起他逃出了长安城，带他去了凌云峰。
七年后，韩临清十八岁，出师前，师傅告诫他，勿动它念。
可他动了。
他们成了彼此的劫。
韩临清不让千相救他，也是为了可以无愧地不救千相。
可他低估了两人对彼此的重要性。
12
千相是灵，是生于乱世中的末灵。聚集了千人的怨，千人千相，故其名为千相。
千相体内有无尽的能量，那些自诩正派的道士，竟想利用他的能量干不法之事，韩临清知道他们是想利用千相不定的心智。所以他一直想让千相不被他人动摇。
谁知动摇他的，竟是自己。
后来，千相屠尽了凌云观。
杀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白胡子老头。
那老头双眼紧闭，一脸大义凛然，正义十分：“妖物。”
千相冷笑一声，血溅当场。
千相将韩临清的尸体抱起，下了山。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他回家的路。
13
“韩公子，早啊！”隔壁的小姑娘抱着篮子，婷婷袅袅的走了出来，朝千相打招呼。
“嗯。”千相微微点头，执这青灵剑，出门去了。
他现在叫韩临清，是位除魔奸邪的白衣道士。
中午归来时，千相手中多了几枝未开的野花，他寻了个瓶子放了起来。这是韩临清最喜欢的饰物。
“小清清……你，什么时候醒来？”千相将花瓶放在水晶棺头，韩临清腹部的血洞已被千相补好。
“以前你叫我时，那么暴躁……”千相悉数二人从前的温馨时刻。
“但我不急叫你，你慢着些，别迷路了……”千相将头埋到韩临清冰冷的手中，滚烫的泪一滴滴落下。
半夜，千相披上外袍，又出去了。
14
韩临清，你看见了吗。
千人千相，可他还是活成了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