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遭人妒是庸才----读高阳历史小说《丁香花》

龚自珍的大名,其诗文《病梅馆记》、《己亥杂诗》被选入我国中小学语文课本,后来“集龚”诗在晚清至民国蔚然成风,有学者考证搜辑:“已得集龚诗超过一千三百首”(朱家英《论晚清民国的“集龚”诗》),共有集龚作者158人,“除了南社社友外,名声较显者有国民党元老黄炎培、汪东、刘佛船,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通俗小说作家陆士谔,新文学家郁达夫、王统照、谢婉莹、董每戡,书画家徐悲鸿、马公愚、朱邦伟,教育家张謇、刘绍宽、殷芷沅,学者梅冷生、苏雪林,古典诗词作家钱南铁、郑猷,著名报人姚巩瓯、陈佩真等。诸人的政治信仰、文学宗尚乃至职业身份均差异极大,却都统一到集龚的活动之中,显然在这里集龚诗成了一种超越政治党派、文学品味的共同文化行为。”(朱家英《论晚清民国的“集龚”诗》)。

集龚诗的发表年份考证表

“根据所集诗句出现的频率,排名前十的句子中,最受集句者喜爱的诗句是“歌泣无端字字真”,一共出现了37次,其次是“梅魂菊影商量遍”35次,“侧身天地我蹉跎”33次,“世事沧桑心事定”“江湖侠骨恐无多”各29次,“书生挟策成何济”“尘劫成尘感不销”各26次,“风云才略已消磨”24次,“东南幽恨满词笺”“吟到恩仇心事涌”各23次。从诗句本身看,它们其实有着共同的情感底色,即多用于表现个人理想情怀与现实之间冲突的难以调和以及由此产生的失落感。”(朱家英《论晚清民国的“集龚”诗》)

龚自珍诗歌风行天下,如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辈,皆得沾溉于定庵,纷纷效仿其风格进行写作。

以上引用文为山东省社会科学基金专项任务项目“晚清文化政策的调整与文学教育的转型研究”(项目编号19CQXJ54)、“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对于学术我是不懂的,知道“集龚”这个词是缘于去年《余世存读龚诗》,今年无意中又读到历史作家高阳先生的成名作《李娃》,好象是年少时读武侠时的感觉,真有点废寝忘食、欲罢不能了,作为资深网文读者,一贯是读免费的网文,居然平生第一次付费阅读《李娃》的最后几章。所以偶尔读到高阳先生写的龚定庵,便如走进宝山,一点一点探幽寻访。

前两天正在读的网页突然失踪了,以为被禁了,一连好几天遍寻不着,都有点郁郁寡欢了。最后我心想不行就买纸质旧书,没想到刚刚又登录上去了,非常惊喜,要赶快读完,免得再饱尝失落之苦。

这本《丁香花》,除了开头部分写了一点龚定庵有个红粉知己燕红,想金屋藏娇纳为小妾,可是由于各种原因,这个事情没办成,燕红不得不委委屈屈地在西湖深处一处家庙陪伴一老妇,离群索居十三年,盛年去世。其余部分大多笔墨用在《己亥杂诗》的成诗、解诗,以及背后故事上。《余世存读龚诗》是简解,《丁香花》则是置于晚清社会背景下,以高阳先生凭借自学而来的充沛的历史知识以及从小就培养起来的驾驭文字的能力,娓娓道来,是细解。

张大春为高阳作品特别撰写的导读《平生幽愤汗青知》中提到,“不遇”者众,“怀才”者寡,每个时代皆如此。说高阳的作品“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可谓知之颇深。

陈寅恪是“以诗证史”,到了高阳则是“以小说治史”,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的小说了。

比如这篇《丁香花》,写定庵“临风递与缟衣人”的柔情,“七行狂草达京师”的幽愤之情,“猖狂乞食过江淮”的豪情,“负尽狂名十五年”的狂情,自京师南归,又自杭州返京接眷,一路的情感喷发,龚定庵“诗先人到”,终成绝篇。

想着徐健顺老师说的,古人无时无刻不在作诗,像咱们现代人说话、发朋友圈感慨一样,一生中作诗不知凡几,几十万首都有,可是绝大多数都没有被记录下来,全部都随风飘散了。

陆游生平9000多首,这是流传下来的,很多早期的,或者说绝大多数都飘散在空气中了。

即使高阳如此人物,也免不了对定庵情史深挖八卦。《丁香花》里对“西林太清春”----绯闻中的顾太清着墨不是很多,除了深研定庵之诗,“以诗证史”外,确是定庵后世知音。

比如定庵返京途经任丘,寄给朋友一首诗:

       任丘马首有筝琶,偶落吟鞭便驻车。北望觚棱南望雁,七行狂草达京师。

到了固安县(今雄安新区)却不进京,又寄一首:

    房山一角露崚嶒,十二连桥夜有冰。渐近城南天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

两度提到觚棱,朋友很是疑惑,开始“穷思冥搜,逐字参详”。

第一句“房山一角露崚嶒”易解,房山就在固安县境;第二句“十二连桥夜有冰”的连桥不典,应该是指有许多桥洞的卢沟桥,天时严寒,桥下永定河水,入夜必会结冰;第三句“渐近城南天尺五”便费解了。

  唐朝长安的世家大族,以韦、杜两家最盛,在城南聚族而居,地名就叫作“韦曲”与“杜曲”。韦、杜两家出过好些宰相,子弟成为驸马的亦不知凡几,常人难得一睹天颜,而在韦、杜两家,不足为奇,因而有一句歌谣:“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龚定庵这句诗,当是指京师的一家贵族,而且应该住在南城,只不知是哪一家。

  最后一句,更费猜疑,何以谓之“回灯不敢梦觚棱”?林下大老,感念圣眷,或者回顾当年在位时的风光,觚棱入梦,是情理中事;为何不敢梦觚棱?而且梦既不能自主,就无所谓敢不敢,因此,这梦字在此处应作梦想解,“不敢梦觚棱”照字面解释,是不敢梦想能有入宫的一天,这与辞官的小臣,毫不相干。因此,魏仲英初步的省悟是,“觚棱”一定别有所指。

用了三四页纸的笔墨来写朋友的解诗过程,以致于朋友茶饭无心,如狂似魔,最后终于豁然领悟定庵之心。后来又以定庵之遭遇,联想到唐代李商隐,也是以诗惹祸上身。

这使得魏仲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唐朝的李商隐的遭遇。李商隐家住洛阳崇让坊,原是他的岳父王茂元的住宅,举以相赠;未嫁的小姨,依姐而居,住在正屋后面的画楼上。这位王小姐因怜才而与姐夫热恋。李商隐为她写了好些令回肠荡气、别有寄托的好诗。

  第二年春天,李商隐进京公干,下榻长安晋昌坊令狐绹的住宅,宅东大慈恩寺的牡丹,国色天香,名闻四海,李商隐写了一首诗寄给小姨,结句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高唐神女名为朝云,本指他的小姨;但有人故意曲解,以致令狐绹发生了极严重的误会。

  原来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工于章奏,他的衣钵传人就是李商隐,因此,他们是交非泛泛的师兄弟,既是通家至好,自然内眷不避。其时令狐绹在湖州当刺史,而他有个姬妾又很欣赏李商隐的才气,因此有妒忌李商隐的人,在令狐绹面前进谗,说他私通令狐绹的姬妾,证据便是这首牡丹诗。

  令狐绹后来入阁拜相,一帆风顺。李商隐几次要求他提携,而令狐绹因为有此误会,始终不照应他,李商隐苦于不便公开他与小姨的这段恋情,只能用曹植与甄妃的故事来写诗,隐喻他跟令狐绹的姬妾,绝无暧昧,但一无效果。

  李商隐为了一首牡丹诗,竟致坎坷终身;如今龚定庵亦像李商隐一样,遭人妒忌,为人所谗,而以他的清词丽句,作为证据。才人命薄,千古一辙。魏仲英默念着“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的《丁香花》诗,叹口气自语:“不遭人妒是庸才!”

寄怀抱于旧史,创洞识于小说,高阳只手捭阖古今-------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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