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相遇是在台前，你光鲜亮丽。如今事隔经年的再见，已是繁华落尽。
01
今天是个阴天，阳光终于收敛了它一连多天的强势，慵懒的躲在云层后。天空中的云因为厚薄不同，有的地方灰黑沉重，有的地方则是透着亮光的暗白。
定睛细看，你会看到它们旁若无人的流动。
些许微风轻拂，树叶偶尔摩挲几下，然后依然凝重的望着一个个形色匆匆的路人。
难得的舒适天气，我决定今日乘车出行去图书馆。
快到公交车站了，远远看到那一长条的公交车像蜿蜒的长龙整齐摆放在路边。我慢慢走着，不经意的一抬头看到了有人正在洗最前面那辆公交车。
他穿着一身蓝色工服，正拿举着水龙头聚精会神地对着车身冲洗。巨大的水花反溅到他的身上，他的工服已经有些湿了。水渍在他的工服上点滴蔓延开来，衣服成了一块被浸染的画布。他丝毫不在意，依旧左右摇晃着喷涌着的水龙头。
当我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已经放下水龙头，举着手中的抹布，上下擦拭着车身。他时而踮脚，时而弯腰，神情庄重，动作娴熟，俨然一个熟练的工程师正在整理自己的作品。
他戴着一顶草帽，我看不清他的脸，偶尔的一晃眼，感觉是个黑瘦的中老年男子。他脖子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显得十分抢眼。这与其他清洁工身上或灰或黑不溜秋的毛巾形成了鲜明对比，似乎暗示着某种与众不同。
当我几乎与他擦肩而过时，我扫了他一眼，几乎同时他也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我这个路人。
“小不点。”
“祥子哥哥。”
我们互相惊喜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各自停下。
是的，他就是那个原来住在我隔壁的祥子哥哥。他脸上的那条伤疤虽然已经不是很明显了，但是取下草帽后，依然可以看到它正如一弯新月卧在他的额头。
02
祥子哥哥年轻的时候是个风云人物，爱打架，斗狠，成天烟不离手，脖子上金项链又粗又亮。他的身后也总会跟着几个叫着“祥哥”的小弟。那时，他在别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黑老大，但在我的眼中，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晃晃。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交集。谁知道有一天我们竟然成了邻居。当时，我因为临时搬迁，暂时租住在一幢民居的二楼。而隔壁，正好是祥子哥哥第二任老婆的家。
我每天上下班，总要经过他们的门前，偶尔碰到出门晃悠的他。他总是友善的冲我一笑，那一脸的平淡看不出一点黑老大凶狠的样子。
有几次儿子被他们家的小狗吸引，跑到他们家去玩。我慌不迭的跑过去找他回来，总看到祥子有时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和小狗玩，有时拿零食给儿子吃，那笑容里有着邻家大哥的亲切。
“给你添麻烦了，祥子哥哥。”我有些拘谨，歉意的跟他说。
“没什么的，小孩子嘛，就是可爱。没事让他过来玩。”他哈哈的笑着。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着，而我们一家和他们一家也日渐熟悉。他让儿子称呼他的老婆“花奶奶，”而他则叫我“小不点”，亲昵而风趣。
我真正的认识他，是在一天晚上。那一夜我们家遭遇了小偷。
当我被急促的“小不点”的喊叫声惊醒时，正是半夜两点多。我同时听到了他的怒吼，“你干什么的？胆子不小。”
紧接着我听到东西掉地的摔落声，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夺门而出的纷乱嘈杂声，喊叫声。
我紧张的披衣起床，看到大门大开，外屋一片狼藉，衣服散落。楼下传来的祥子哥哥的声音，告诉着我们，他正在追赶小偷。
我们不放心，赶紧下楼，还未到楼下，就听到“啊”的一声，紧接着是奔跑声远去。
我们赶紧循声而去，只见祥子哥哥一只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按压着，血已经从指缝流出。他的脚边丢着一个包，我一看，正是我的小黑包。里面的证件，钱包已经散落出来了。
我登时明白了，祥子是为了帮我追赶小偷抢回皮包而受伤了。
那一刻我惊诧，感动，有几秒钟的不知所措。我没有想到，像他那样一个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邻居而不顾生命危险搏斗。
也许，抢回的东西价值并不是很高，但是这种奋不顾身的情意却是金钱无法衡量的。在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世界里，我们一直秉承着生人勿近的原则，与旁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但是祥子哥哥头上那汩汩而出的鲜血让我明白，这世间的暖从来都在，只是它总是以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潜伏在我们周围。在需要的时候，它会像燃烧的火炬跳跃到你的面前，灼热你的心，温热着我们的灵魂。
我对祥子哥哥的印象在那一晚彻底改观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也是因为晚归，发现我们家大门半开，担心入了小偷，才会警觉。正是因为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避免了我后来的损失。小偷没有偷走什么，连带走的皮包都被他追了回来。
这件事很快就随时光之水而流逝而去。唯一留下的见证就是他额上的伤疤。
每当我表示歉意的时候，他总是笑称，“这是我学艺不精的原因，要是我手脚再快点，那个小子还能伤到我吗？它在提醒我呢？你不要放在心上了。”
他幽默的化解着我心头的歉意，那爽朗的笑声让我看到了一个外表强悍，内心正直的人的善良。
我想起白天很多时候见到的他在人前不容侵犯的威严。若不是亲身相处，又怎知他其实是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呢。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的双面性。而有些人就是这样，习惯用厚厚的铠甲掩饰他的内心。你以为他是托塔李天王，其实他的心里居住着一个小哪吒。他一方面展示着李天王的威风凛凛，一转身却是哪吒的轻盈俏皮。
03
后来，我搬家离开了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一晃差不多十年过去了。今日故人再见，怎不让我们分外惊喜呢？
令我好奇的是，那个以前烟不离手，脖子上手上项链戒指金光闪闪的祥子大哥，今日怎会成为一个谦卑的洗车工呢？
祥子哥哥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说：“你们走了以后，不久我们就结婚了。但是几年前，她被检查出来得了胃癌。为了给她看病，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钱，房子也卖了。我现在也不能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玩了。我只想帮她把病治好，一起好好过日子。这个活简单，我还做得动，也不用费脑筋。”
祥子说完，还挥舞了一下抹布，然后嘿嘿的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牙。他的脸上有着疲惫，但他眼神里的亮光像烟花一样点亮了周围的氤氲。他的笑容清澈爽朗，连头上的天空似乎也被感染，一下子透亮起来。
生活的重压在这个男人身上看不到一点影子，你看到的分明是有着希望的安宁，就像那喷涌而出的水流，灵动而富有生命力。它召唤着着前方，向着未来奔腾而去，没有扭捏的迟疑，一如他当年扑向歹徒的勇猛，干净利落。
也许，他还是如当年一样用力，只是他把力气用在了生活上。用自己的不放弃续写着自己的传奇。
以前他的人生是给别人看的。而现在，他只是写给自己看。他在自己的舞台上独舞，乐此不疲。
我看着他，内心感慨，但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有浅笑盈盈，良久无语。
04
前阵子在知乎上看到一个读者提问，“生活只剩下熬了，你该怎么过？”
也许，祥子哥哥和他的花奶奶的人生，不会再有更大的富贵，最多是安然度过余生，云淡风轻。
这样的人生，在很多人眼里就是熬，熬着最后的光阴岁月，熬着与病魔虚与委蛇，抢夺喘息的时光，熬着把每一天过成一年。
可祥子哥哥，还是把熬当做一首生命的欢歌。
我很想问他，“祥子哥哥，如果生活只剩下熬了，你该怎么过？”。
也许他还是嘿嘿一笑，舞着他的抹布告诉我；“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我享受其中，不遗憾，不放弃。”
祥子哥哥，当年的黑老大，如今的洗车工。两种人生，一样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