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婴本来只是想到街口摊子上看看温奶奶,陪她待一会儿,然后抬头就望到了“云深”门口的那两株玉兰树。
工作说忙就忙,他在外地待了小半个月,又跑去另外一个“外地”。每个地方都短暂停留一下,又很快启程。四处漂流的生活已经过惯,他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候鸟。
冬天冷了去南边,夏天热了飞北方。孑然一身,自在得很,处处无家处处家。
会在T市待的频率高一些,除了大学四年的情意结,也就是因为温奶奶在这里,他抛舍不下。
今天突然就特别想去那家餐厅看看,那个点评网站上的本地网红打卡点“心地”上,到底打没打上自己的名字。
“心地”这个名字是思追起的。本来只是店里面的一面隔断墙,像许多其他网红餐厅一样,顾客可以拿便签纸写点东西或是把照片贴在墙上。但是这个形式太滥了,十家店里九家都这样,实在没什么新意。后来蓝湛找专人改造了一下,在户外做了个LED屏,可以用数位板书写绘画再投影播放,也可以放照片甚至视频,更加生动新鲜有科技感。
原本那面墙也还保留着,有的人就喜欢那种原始手写加立拍得的复古感。因为那面墙的名字就是思追起的,叫“心墙”,新的屏幕也就随之叫“心地”了。
创意除了需要脑子,更需要银子,“云深”这个户外屏有复制实力的目前还不太多。
原本“心地”上天天滚动的都是些“XXX爱XXX”啦,“每日一问XXX什么时候能做蓝太”啦,“XXX是云深老板娘”啦之类的粉丝花痴向胡话,自从爱心P计划推出了之后,正儿八经的名字就越来越多了。
思追的“心地”监管工作也轻了许多——蓝先生规定,P计划是个严肃的事儿,只能留名字和“正常”留言。
国庆假期一结束,秋天就呼啸而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T市刚下了一场小雨,凉意无声向店里缓缓试探。纵然天高气爽,阳光有多暖,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有多凉。
这个时候的“云深”大堂,一半是光一半是影。几片金黄色银杏叶,裹挟在风里偷偷飘卷进来,映着阳光,像镀了一层灿烂的金边。
怎么看怎么美,可就是太凉了。
景仪预备把毛毛牵进来把门关紧。他刚举步,就听嗷的一声,一个人带着一身凉风,风卷残云般直冲进来,一头就往最里面柜台扎,险些把他撞倒。想是猛然意识到了柜台不能进,一个急拐弯撞进了紧邻柜台的那个卡座。
消停了。
“是我,是我,”来人在最里面瑟缩着,举起双手,“别害怕,是我……你们记得我吧?”
景仪这一跳吓得不轻,看清来者后立即扯开嗓门,“你你你你是那个谁来着?!你要干嘛啊?!”
顾客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惊恐不已,纷纷起身。
毕竟“云深”规矩大,门口明明白白写着不许疾行不许大声喧哗,这一下破了两条,想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回过神来的店员们赶紧安抚,“大家别紧张,是我们的……嗯……认识的人,不是坏人,请大家继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思追拦住脸色难看的苏涉,“哥,别生气。他人不坏,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这个人的名字,“魏婴,你是魏婴,对吗?”
魏婴稍稍缓上来些,自己也开始难为情,点了点头,“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捣乱来的。”他往外面探了探,犹在心惊胆战,“那个,那条狗,是你们家的?”
思追还没说话,景仪意识到重要的事了。
“你!你你你你起来!你不能坐这里!”景仪冲前一步,“你起来!这不是你能坐的地方!”
魏婴被狗吓得三魂掉了七魄,本来就在窝火,被景仪这么一吼,也按捺不住了,“干嘛啊?都是座位怎么就不能坐了,这是啥,铁王座吗?龙椅啊?这店你们家开的啊?”
这人嘴被自己骂瓢了,亲手挖了个坑,孩子们倒是不好意思纠正他了。
是蓝湛本人应了他一声,“是。”
孩子们像娃盼回了爹,“先生!您回来了啊?”
蓝湛点点头。他就今天出门办事时间长了点,就有不速之客登堂入室。
景仪有了人撑腰,声音又大了些,“你坐了我们先生的位子了!我们先生的位子是专座,麻烦您换个位置!”
魏婴瞥了瞥桌子上整齐放置的日程笔记本电脑眼镜盒,哼了一声,嘟嘟囔囔,“什么专座……老弱病残孕吗?那爷爷我就给你让个座。”
“你叨叨什么呢?”
“没什么啊。”
蓝湛吩咐孩子们,“去做事。”
魏婴一边观察着门口那狗,一边磨磨蹭蹭正要起身,又听旁边那人说,“你怕狗?”
魏婴咽了口口水,“前几次来,没见你家有狗。”
“别人的,”蓝湛在他对面坐下来,“若不需要就餐,愿意坐就坐这里吧。”
他自顾自开电脑,翻开笔记簿。脱了西装外套,松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然后端起思追刚送过来的茶——再没理会魏婴一句。
不过这个优待已经足够魏婴迅速重启,蹬鼻子上脸了。
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对我这么好呀蓝先生?”
“没有,”蓝湛眼皮都不抬一下,“这里离狗最远。”
……魏婴心里飙过一句脏话。
孩子们凑在旁边观望,也瞠目结舌。
“那人到底什么来头啊,先生居然就让他坐了?”景仪好奇,“我从来到咱们家,就没见那个座位上有旁人能坐住超过五分钟。”
“噢,我想起来了!”子真忽然想起一个惊天大八卦,把声音压低,“这个魏婴之前不是带着温奶奶来买面包吗?有一天你们都没在,架子那儿只有我,他一直在矫情用现金还是扫码来着,然后先生让他扫了自己的微信。”
景仪瞪大眼睛,“先生加他微信?”
子真点点头,非常郑重,“私人微信。”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内幕了。
魏婴费了半天劲战胜了对门口栓着那个动物的恐惧,点开朋友圈,把手机从对面电脑边伸到那人面前,微微晃了晃,“那什么,这个,就是它吧?”
蓝湛看了眼被他转发的那条票圈,“是。”
“那狗找到了你们也不说一声,”魏婴咕哝,又问,“那它的主人呢,病好了吗?”
“出院在家休养,晚上就来接它。”
魏婴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能走就好。
蓝湛把电脑合上。
“你有事吗?”他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明显心不在焉,“啥?”
“你今天来,有事吗?”
魏婴一愣,摸摸鼻子,“啊,也没什么事,就是从上次以后就出门了,一直没回来,所以就……就……”
他忽然想起温奶奶给了他一袋水果,“对,温奶奶让我带水果给你们。”
蓝湛又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了,视线调转了回去,“多谢。”
俩人之间冷清的气场持续了堪堪一分钟。
魏婴抓耳挠腮,自觉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的沉寂。正在想话题,被来送饮品的思追解救了。
“魏先生,喝杯茶吧,”治愈系思追笑容可掬,“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不过这是我们蓝先生最喜欢的茶,试试看。”
魏婴这会儿看思追,简直是小天使本使。
他看到了小男生的工牌,“谢谢你啊思追,不过不用也叫我先生,我没那么老。”
得,刚被暖起来的气氛又被一手搞砸。
魏婴此刻想一掌拍死自己,“不是,我是说,我不习惯,叫哥就好啊,叫哥就好。”
他抓起来水果袋子,“温奶奶给的水果,拿去吃。”
小朋友们发出兴奋的惊呼,“哎呀,是枇杷!先生最喜欢这个,快去洗出来。”
终于做对了一件事的魏婴立刻活过来了,“诶,你喜欢枇杷啊?”
被叫得很“老”的蓝湛眼都不抬,“不喜欢。”
“哎呀,你们家小孩都说你喜欢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
蓝湛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和他扯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其实也是魏婴一路上在琢磨的问题。为什么就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呢?
他不想说开始就是想看“心地”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这也太狭隘了。况且也看过了,还待在这儿,又有什么理由?
来吃饭?不饿;来喝茶?不渴;来捐钱?也可以。反正进都进来了,总不能不让人随便坐会儿吧。
就是想来就来了。很简单,也很无厘头。
不过话说魏婴真是天生被小朋友们旺的体质。
“魏大哥,你是摄影师吗?”子真眼尖,一眼看见了他的相机包,“我也是学摄影的!你用的什么器材?你主要拍什么啊?你是专职的吗?”
“对,我是职业摄影的,”魏婴告诉自己这次要抓牢这根救命稻草,“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想给‘云深’拍几张照片的。之前多少添了点麻烦,就当是表示一下,那个,歉意吧。”
蓝湛抛过来一个质疑的眼神,质疑的是动机不是身份。
他看过他的作品,也一早知道这位就是网上讨论度很高的纪实摄影师魏婴。
并不是子真眼拙,这本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许子真在课上也分析过他的作品,但你要跟他说这个魏婴就是那个魏婴,还是需要时间去接受的。
蓝湛端起茶润了润,“歉意倒也不必。”
魏婴泄气,“诶,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固执?你就顺顺当当接受了又怎样啊蓝湛?”
他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这倒是蓝湛没想到的事。
“你别那样看着我,你又不是没名没姓的小人物,知道你的名字很困难吗?”魏婴读懂了他的眼神,“怎么啦?你还不是查过我的名字。”
自家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先生,咱们店的宣传片是我刚来时拍的,确实也该更新了,”子真大着胆子进言,“魏大哥说想给咱们拍片,那不是正好嘛,咱们恰好可以再宣传一波。”
那边两个小的也说项,“是呀先生,魏大哥也不是坏人,他要拍就让他拍嘛。”
孩子就是孩子,没见两次就认定“不是坏人”了。
蓝湛说:“他犯禁了。两条。”
“不是,犯什么禁?”魏婴一头雾水,“我身家清白,爱国守法,从来不做违规乱纪的事,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思追叹口气,低声去给他普及“云深”法规。
魏婴只觉得这家店真是绝了。
“我为什么会冲进来那还不是因为——算了,反正晚上它就回家了。你说怎么办吧?我先听听是否可行。”他认命了。
谁让自己是来表达“歉意”的呢。
“只能给‘云深’拍摄,长期,”蓝湛喝完那杯茶,“明天下午开始。”
——他那胳膊肘习惯往外拐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家蓝先生这是轻描淡写占了个多大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