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 第一 章 老 荒 地 6

跟着爷爷坐轿到了坟地的耿光祖,先是被留在轿子上,要他坐着不要动。初时他还能耐住,爬在扶手上好奇地看人们拜祭叩头,烧纸巡走,后来就坐不住了,忘了爷爷的话,屁股朝外爬着往下走,失手跌了一跤。好在轿椅不高,落地处黄土也厚,他爬起来跩着碎步,看见大人们往墓地里进去了,也就摇摇晃晃跟了过去。

耿光祖人小腿软脚步慢,烟气又笼了视线,林立的墓堆墓碑更乱了目标。他跟了几步,看不见前面的人影,也失了一时的兴致,在一块大墓碑侧坐下来。五岁的他不懂得害怕,小手摘了坟头上开出的一朵小花,嗅了嗅后吃到了嘴里,又捏碎了几块泥土疙瘩,让细黄土在手心里往下漏,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后来,他耍着,耍着,头一歪在坟土上睡着了。

有梦白日而来,梦里的耿光祖置身于一个蔚蓝色的大村子。村子里的房屋林立,道路弯弯绕绕,树木稀奇古怪。身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走来走去,一个个显得很忙乱,又好象无所事事。共同的一点,所有的人都一脸陶醉,眯着眼,微张着嘴,微笑如同水波纹抽搐。

村路边有几个小娃在耍,耿光祖加入了进去。他跟着他们在村子里四处乱走,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一座颇有规模的大房子矗立中间,传出了声音宏亮的读书声。孩子们压低了声音吵吵,朗朗的书声停住,屋门一响,走出一个高个子,穿长袍,戴官帽,脸如大磨盘,颏下垂着三绺长须,像一座山一样的老人。耿光祖脖子倾到了后背仰望着,老人蹲下身子,和蔼说:“这不是力贤的小孙子光祖嘛,咋没有跟上大人回去。”几个孩子说:“我们在村里看见他的,原来他叫光祖啊。”就一起围着叫“光祖,光祖”。耿光祖听着乐了,也跟着叫着自己的名字。

按孩子们的叫法,山一样的老人是耿家的老祖宗,他领了大家要到村后的高台上,看天上过云彩。一路上,老祖宗抱着耿光祖,来往的村人一个个灿烂出笑脸,说话问事打招呼。老祖宗给他们介绍说:“这是力贤的小孙子,算起来是咱们的十代之后了。这是个皮实的娃,你们都来抱一抱。”于是,所有遇到的人都要抱一抱耿光祖,有人还塞给他耍的东西。

老祖宗逐一介绍说:“这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是个商人,为咱们家积累了不少的财富;这是你二老太,一辈子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家业败得一塌糊涂;这个是你爷爷的三兄弟,也是你的三爷,对外说是当兵走了,实际上跟了土匪,年轻轻就落下山崖跌死了,是我派人把他找回来的;这是你二老太家的五儿;这是你大老太家二儿的二儿子,算起来该是你的二爹;这是你爷爷的老太……”耿光祖瞪大双眼,看着老先人们,一时分不清相互间的关系。

这时,如醉酒般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丑陋的老太婆,个子和老祖宗一样高,衣衫不整,头发乱如茅草,一声声叫着说:“好香啊,好香啊,谁的魂这么香啊。”老祖宗说:“老馋鬼,鼻子可真灵,这把年纪还能闻到香味!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知道了耿光祖的来历,疯老婆子把嘴伸过来,一遍又一遍嗅着。脸上忽冷忽热的耿光祖鼻子发痒,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疯婆子吓了一跳,乱跳着逃得没了踪影。老祖宗笑说:“你个小东西,好大的口气,一个喷嚏就把她给吹得没影了。这婆子也是个胆小鬼,算了,咱们不管她了。我还是领你到后沟垴上看一看咱们的耿家老庄子。”

登上后沟垴的高台,视野就开阔了,耿光祖看见了远远的老荒地村,村子里有粉红色的人影在走动。暖水泉边的庙旁和川沟里,也有许多粉红色的人在走动。目光收到眼前,老祖宗所说的耿家庄,烟气袅袅,人家隐隐约约,村子里也是人来人往,只是人们的颜色又都是白色的。

老祖宗手捋长髯,怡然自得说:“咱们耿家庄的这片风水宝地,还是我请了风水大师候歪脸来给选的址,后辈儿孙人丁是旺了,可惜功名不旺,这都怪西面的那道梁比东面的那道梁低了一些,让天地间的彩气不能在沟里留驻,就跟庄稼不能被浇灌一样。唉,可惜,可惜。光祖啊,将来你也会来这里的,提前好好地把这份遗憾给修补起来。”耿光祖似懂非懂,说:“老祖宗,那我的房子盖在哪啊?”老祖宗笑了,说:“你倒是个急性子,早着呢。”

疯婆子又颠颠地跑了上来,后面多了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两人围着老祖宗转了两圈,嘴里一个劲地嚷嚷说:“香啊,这娃的魂咋这么香啊,香得人都快发疯了,让我们好好地闻上一会儿吧。”耿光祖有点害怕,老祖宗说:“不怕。这两个馋嘴东西是给我看庄子的山奴,不要管他们,但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耿光祖懂事地点头。老祖宗目光望远说:“你是我耿家大树上的一片叶子,终会叶落归根的。”说完,对两个嗅来嗅去的疯子说:“去,把这个小宝贝送回老荒地,记着,不要吓着他啊。”两个疯子喜出望外,抢了耿光祖就跑,另一个不甘落后,窜上来抢夺,两人你抛我接,我抛你接着往山下跑去。

耿家祭祖的人们在中午时分,偃旗息鼓,拉出长长的一队撤回到了老荒地村,其中有一部分人就分散到了暖水泉边。泉边的祖庙周围一片热闹,搭好的戏台子上有演员在练嗓子,唱着咿咿啊啊的歌。五六个闲汉坐在戏台前边,嚷嚷要台上的戏子唱一段听听。两方面便开起了玩笑。洼地里,地下水丰盈喷涌的暖水泉,升空着一股小儿胳膊粗细的水柱。水柱在一米多高的地方形成了喇叭形的一朵大水花,水飞溅着落进了用石条砌好的方槽中,清澈中升腾着一缕缕隐隐的热气。好些人爬在泉边的石板上,伸了嘴在槽中如牛羊一般饮水,也有人双手掬了吸溜而喝。

天上的云气还在缓慢地浮游而过,太阳时而钻出缝隙,给大山抹一道金灿灿的亮光,但很快又躲藏到了云阵的后面去偷懒。沟壑梁峁上爬行的风,还是不动声色地吹着;连绵的大山互相手挽着手,肩靠着肩,傲视着流动的云气和依附其上小如虫蚁的村民。漠视着自然的生命的情态,就听见不知方位处传来一声闷响,如一头巨大的兽“嗝”了一声,又好象是长出了一口气。那不过是这十万大山如人一般放出的一个屁声。

此刻的耿家大院,早已肉香弥漫,摆好的桌椅上,先行放置了碗筷和贴了红高梁酒标签的黑瓷酒坛子。耿家的七八个婆婆媳妇,还有后沟的白家来帮忙的女人,穿梭在桌椅间忙碌。

回家的耿老爷子和几位老人,恭恭敬敬从白马的鞍上请回了老祖宗的显影,挂回了大窑外的墙上,同时把那本报请先人看过的绢纸本子摆在龛上,虔诚地上香拜祷了一通,才算完成了祭祖的最后一道程序。事情到此结束的顺利圆满,几位老弟兄心情愉快,互相招呼到大窑的炕上坐了,喝茶吃水烟,唠着家门中的长长短短。

耿福天虽为家中老大,可身体不作主,常常自顾尚且不能。家中这么大一档子事情,就全凭老四耿福山来张罗安排。老四婆姨耿仇氏自然是家里女人们的领军人物,除了主管着柴米油盐的发放与管理,还得指挥人手为几个请来的大厨备料,忙的不可开交。

耿光远是耿福山的大儿,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被安排和一群本家兄弟端盘子,跑前跑后。已转到县城新学校上学的二儿耿光明,身穿长衫,背着双手,在人群中这边走走,那边看看,无所事事,一张娃娃脸挂着装出的老成持重。四儿耿光年则和一群同龄的娃们跑得不知了行踪。大女儿耿秀兰已经出阁,今天也回娘家来帮忙。二女儿秀梅十五岁了,已许了人家,但尚未出嫁。每个人都有着要做的营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身份和关心的事情,也就谁也没想起被丢到坟地里的耿光祖。

耿光祖在大墓碑后酣睡,另一座山上,一只麻灰色皮毛的老狼蹲在一丛山榆树后,静静地看着祭祀的人们做完了全部的活动,一直耐心地等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才绕道山沟,小心翼翼,走走停停,三踅两拐中来到了刚才还人声喧哗的祭祀场地,寻找泼撒到地上的贡馍肉块。同时赶来享受这份美餐的还有几只乌鸦和两只山猫。

老狼在坟地里觅来觅去,就发现了做梦的耿光祖,几次大了胆子靠近又绕开来,看看没啥危险,才警惕地跑到跟前,用尖嘴在他的脸上嗅着。老狼吐出的热气息,加上毛须的搔痒,诱发耿光祖的一个喷嚏。受惊的老狼逃离了坟场,过了一会儿又踅回来,还带来了另一只毛色棕红的老狼。两只狼绕着坟堆转悠了几圈,先来的那只便叼着耿光祖胸口的衣服,另一只用嘴抢过去,厮跟着跑出了坟场,跑上了山又跑下了河川。

川道里,几个行路的白家人,先是看见了狼,指指画画,等看清了狼嘴里叼着一个孩子,便一哇声喊了开来。暖水泉边的人们听到了喊声,也都追了出来,两只狼转了方向,掉头往东。东边河漕里恰巧有几个耿家的年轻人,北面又是一段陡峭的山崖,狼被逼着往老荒地村东的山梁上跑。

耿福山正在家里忙碌,听见说狼叼了谁家的娃,猛地想起了小儿子耿光祖,脑子里一时急的嗡嗡直响。他急火火来到耿老爷子住的大窑,忘了礼仪规矩,直了声说:“爹,你回来时没把光祖给领回来吗?他现在在哪啊?外面说狼叼了娃,这真是急死人了。”耿老爷子手先还捋着山羊胡子,听了连爬带滚就下了地,嘴里自责说:“瞧瞧我这不是老糊涂了,咋就把这个小孙子给忘在坟地。这还了得,赶快叫人跟我过去找娃啊!”

耿福山早跑出了窑洞,就近爬上了窑后的垴畔台上,登高看清了正往山嘴上爬坡的狼嘴里,叼着的小娃所穿衣服正是儿子的颜色面料,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顺手提了一把铁锨,没命地冲下垴畔坡,往狼所在山梁上狂奔过去。

两只狼被堵上了沟口高处歪脖子树下的小石庙旁,看着四面围过来的人,不慌不忙地把孩子放在一处平坦的地方,左顾右盼了片刻,寻了一处弱势缺口,大无畏地冲了下来。几个小娃见状,吓得早躲到了一边,两只狼顺利地逃出了包围圈,翻上对面的乱石坡,很快没了踪影。

耿福山第一个跑到歪脖树下,随后跟上来的众人都说这娃怕是让狼给咬死了,谁知小家伙睡得鼻息均匀,脸露笑意。耿福山把娃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发现确实完好无损,心一下子落到了肚子里。众人都稀罕,说这娃命大,狼叼着跑了几座山,他还睡得做梦呢。耿候氏在山下哭得声嘶力竭,跌跌撞撞还要往山上爬。耿老爷子和另几个老人也都拄着拐杖,颤巍巍过来了。耿福山传话说娃没事,让山下的人都不要上来,他们马上就抱娃下去。

很快,一大群人簇拥着抱娃的耿福山,快步流星跑进耿家大院,把娃放在碾盘。耿候氏在大门中扶着门,还是腿软的坐在了地上,嘴里一个劲地叫着儿子的小名祖祖。耿光祖被紧闭的眼睛睁了开来,面对无数双眼睛,一个个表情怪异,先是迷惑不解,转而哇哇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们嚷嚷说:“好了,好了,娃啥事都没有。真是个日怪事啊。”有人就埋怨大人的不是,还有人奇怪这娃咋这么好的觉睡,狼叼着还能照睡不误。有人说怕是狼给小娃念了什么咒语,封了娃的魂魂,闭了娃的嗓子,娃自然不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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