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钢琴上的猫

情人的故事里有一只猫,总是躺在一架钢琴上。

从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到傍晚的最后一缕斜阳,这只黑白相间的狸猫,总是躺在她的钢琴上。然后我会来,轻轻地弹奏这架钢琴。

她不记得哪里来的狸猫,就好像我也不记得她是哪里来的。我只是把钢琴搬到我们新居的家,一架立式钢琴。

有一天下午,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下,钢琴披着丝薄的阳光,还有一只猫躺在上面。情人的赤裸的脚,粉红色的,还有阳光下的血管。好像是油画里的静物,只是诱人。她躺在床上,整个人躺进阳光里,有粉红色的光在她身上,在我眼里。

美好的、安静的、温暖的下午,我坐下来,想弹一首曲子,不要是贝多芬。从简单的开始,致爱丽丝,梦中的婚礼。钢琴的小木槌开始敲击,有一只精灵跳出来,在猫的皮毛上短暂停留。这只狸猫不是镇静,它在睡眠,可能是梦游仙境。

如果我弹到宛转的时候,它的尾巴会律动。

这样的下午,该被算进时间里吗?我的情人,我想我用十指弹琴,可是你,用你粉红色的脚,就可以弹琴。还有你的那只懒猫,用它的蓬松的尾巴,也弹的比我好。

我一点也不嫉妒,我是前所未有的,热爱囚禁的鸟。你看这阳光斜斜地注进来,一道一道,把坐在钢琴边的人射成了筛子。可是它们是最温柔的。让一个世界为一个人旋转,这个人就可以死、可以生,无所谓,我不要未来了,只要现在,然后等待历史的车轮将我碾碎。可我还是最幸福的。

情人的故事里有一只猫。她的猫好懒啊,总是在我的钢琴上睡觉,我弹命运也叫不醒它。

我的情人总是,穿着宽松的睡袍,躺在床上,好像油画里的人物,好像一颗带着露珠的苹果。阳光在她的脸上,格外的像,天使的光环。可她是那种放荡的天使,世界要向她的裙下流去。

就是今天,我要弹命运,用最暴烈的情绪打击琴键。放那些猛兽、恶魔出来,为的就是战胜钢琴上的一只,慵懒的狸猫。

我用尽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搏杀恶龙的勇士,可惜我不是勇士,我只是一个疯人。但那有什么区别?如果剑在我手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带着恶龙的头颅归来,否则,我不会回来。今天,这只狸猫,是我的恶龙。它蔑视它的敌人、它的无畏的抛弃肉体的挑战者。

终于,我要将地狱里的猛兽放出。它们从钢琴的盖板下钻出,与我搏杀一只沉睡的狸猫。而我,是无比英勇的、视死如归的,因为我的情人,一个放荡的、诱人的天使,正在不远处看着。我说了,她的眼睛眨一下,世界都要向她的裙下流去。我是持剑的勇士,所以我要看到,这个世界为我而旋转、为我而疯狂。而我,终究属于一个陌生的情人。

你知道怎么驯服一只猛兽吗?请让它们享受囚笼吧。勇士、恶龙,都是猛兽,他们整个的生命,都是为了一个牢笼在搏杀。可是这个美丽的牢笼,温柔得让它们回忆起母亲的乳房。

请与我决一死战吧,让我带着你的头颅去见我放荡的天使,然后依偎在她的胸前。或者,请把我杀死,切记,杀死我,像海啸齐天卷起,吞下一整片大陆。

狸猫,是太坚韧的敌人,它甚至发出低沉的呼噜声,那是恶龙的低吼。正是,我的长剑,它的名字叫做命运交响曲。它是我最犀利、最骄傲的武器,用以对付这最恶毒而高傲的敌人。

飓风来了,折断我的桅杆。白浪来了,拍碎我的甲板。

非要是这样,勇士要站在脾气最烈的风浪里,不能害怕。而恶龙,即使没有罪恶,也要愤怒地战斗。两个毫不相干的物种,偏偏是干柴和烈火。如果我有一个目的,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管不了了,狸猫将它的尾巴高高地举起,我也将我的长剑高高地举起。它站在风浪的最顶处,我站在浪的低处。闪电要劈开所有的黑色,就好像我要劈开这遮天的高浪。

它不在乎,挥开它巨大的爪,要把我按进海底。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天空已经看见太阳了。堡垒一样的黑云,要裂开了。没有任何温柔的预兆,在这座战场上,海浪要准备迎接太阳神。

他的阳光,是舍命的强奸者。

没事。能踏进这风浪的人,都是舍命的疯子。我是,狸猫是。我的放荡的情人,她躺在看台上,她不是。她永远永远,千万,只能作那个被取悦者。

我的船帆、桅杆,全部全部,都被打碎了揉烂了。可是,我不能再高兴了。我不需要载体,我可以直接跳进海浪里。这样更好。

狸猫抓不住我了,它没有一次,击中了我的身体。全宇宙都可以听见,这只狸猫痛苦的嚎叫,它还没有伤痕,可是它愤恨,自己的无能。请你尽可能的恼怒吧,我好理解你的痛苦。即使你化身巨人,力拔山河,可是,无力感仍然充斥你的全身。这世上尽有你无能为力的人与事。你不是自满吗?你不是骄傲吗?我让你看到,阴也好晴也罢,你终究徒劳。

狸猫还是安静,可它已经开始呻吟了、痛苦了。琴盖下钻出的猛兽,开始撕它的皮毛了。

我必须弹得再用力些,因为胜利就快到了。

最高潮的时候,剑反射着太阳神射出的强奸者的光。就是这个瞬间,千钧一发的时候,万不能懦弱。我从浪底冲出,双手紧握长剑对准狸猫的眼睛。眼睛!眼睛!恶龙还是人类,眼睛都是一样的脆弱,感光就是你的弱点。请为我的情人献上鲜血吧。

可是!它太快了,扭头躲开了。我和长剑,跌进了海浪里。然后它茂密的尾巴一扫,将我深深掩埋进了海浪里。

请原谅我,我的情人,因为我可能赢不下这场战役了。可是为你战斗,天经地义,视死如归。为什么?屠龙勇士从不问为什么。

即使这只是一场取悦的游戏。

一场强奸的戏码,可是我们享受啊。即使痛哭流涕,还是享受啊。因为我们惧怕死亡,所以即使生存是残忍的强奸的游戏,我们也乐此不疲。

并没有结束,还没有。海底的光被折断了。它们没有穿透我的能力了。所以,我将要成为巨人,成为不要命的勇敢的搏杀者。前提是,我已经彻底忘却我的对手,是一只慵懒的狸猫。

它已经被我拖垮了,丧失了战斗的勇气。我还是我,琴还是琴,命运还是命运,剑还是那把剑。可是,我站在狸猫的身后,彻彻底底地,挡死了阳光。

太阳神,请你等候,不论你同意与否。

我在完成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业,请记好,我要搏杀一只狸猫,然后迎接新物种的光荣降临。

它恐惧了,颤抖了,下巴开始疯狂地寒战。它怕我,看着我的眼睛,那是另外的一种太阳。它还有死前最后的抵抗吗?后退、后退,一边挥动着前爪,可尾巴已经不再高举了。

那只勇武的狸猫呢?恶龙呢?我现在只看到一个抱歉的、阳痿的男人。

海浪在我脚下,不敢声张。我大步奔去,双手把长剑举过肩膀。我的所有盔甲已经爆裂,我早已不需要它们。我的身躯,完美的就像太阳神。不,要超过他。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誓不会作一个强奸犯。我要做一个征服者。如果我想要的,势必屈服在我面前。

其实也丝毫无异于一头野兽。可这样的野蛮注射给我无穷的力量。

命运的最高潮点,来了!

长剑带走了我浑身的所有的肌肉的力量,我要一生只有这唯一的一击,劈碎这狸猫的身躯,就够了。

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是暴力的刽子手。那些来自地狱的,钢琴里的猛兽,跟着我一起,激动地汗毛倒立,直直地颤抖、嚎叫。

天也没有光了,闪电重新回归,劈开所有的山,烧干所有的海,地上哪还有生灵,唯我一人,和一只狸猫。

最后的时刻来临,我的双手浸满了汗,湿透了。琴键也湿透了,变得滑腻。

不!不!不!最后的一个音符,最后的一次击打,最后的一只猛兽。失手了!失手了!

只是最后的一次敲击,它不在该有的位置上。整首命运,变得尴尬、焦躁、彷徨、丑陋。没有劈上目标的长剑,从我的手中飞出去,穿进远处的海浪里,被融化掉了。狸猫,喵的一声尖啸,溜走了。它的身躯已化为虚有般渺小,但是,它成功的逃脱了,从我毕生只有一次的击杀下。

我已经看不见它的影子了,可我还能听见,猫的讥笑,无处不在,回游在宇宙之间。

没有了,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顿时跪倒在海底,海浪又开始翻腾,瞬间吞没了我。阳光开始占领,每一寸海域。已经没有土地了,海浪吞噬了所有的可以落脚的地方。太阳神,真正的太阳神,嘴角露出了最微妙的弧度。他的眼睛,终究为我而合上。我知道,他在掩藏一点点的嘲笑。这是他对一个斗士最后的尊重。

狸猫跳下了钢琴,从正门溜走了。它的尾巴厌烦地晃动着,这场战役对它来说,可能只是一场骚扰,即使我差点成功击杀了它。

我的情人看见猫走了,失落的叹了一声气。这是世上最可怕的反应。可是,海底的人怎能听见这失望的语气。

我太清楚人为什么不能失败了。可不到死亡的眼前,就还不懂。所有的,善人、恶人和魔鬼,尽皆来撕扯我的皮肤、强奸我的肉体。

太阳神的光明的箭,在全宇宙的注视下,毫无止境地强奸我。地狱里的,我放出的猛兽,早已开始分割我的四肢、内脏。

可笑的是,那只狸猫、那只恶龙,我一直坚信的永世的敌人,没有回来。它没有回来,侮辱我的肉体。我甚至连它的嘲笑,都也再听不见了。

它真的走了,留下一个沉默的战场。

你不手刃你四分五裂的敌人,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没有胜利吗?不,到最后,存活者才是胜利者。

即使是这样,我的放荡的情人,没有离开她的看台。她还是同样的性感,令人失望而放声痛哭的性感。

所以,我还必须完成这首曲子。即使只有一根手指,也要弹完。即使鲜血流进每一个琴键的缝隙。

那是命运的最后一个小节。风雨雷电还是交加。可是,命运的钢琴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他的躯体不必再徒劳地行走了,不仅是因为它已经被撕碎了。而是,他的灵魂,彻底地,被放逐了,不在这无处落脚的人间了。然后,他看见,一群身着白衣的骄傲的巨人降临。他们和曾经的他多么接近啊,他们的眼睛同样也是太阳。可是,他们是生而如此,故而更加强大。他们高傲而轻松的样子,彻底遮蔽了太阳神,吓住了巨浪。

陆地重新回归了。上面渐有植被,然后是生命。

其实根本不需要胜利,新的物种也会降临。但是,末世的斗士们,必须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必须要拼尽所有的力气。

从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到午后的最后一缕斜阳。我的亲爱的朋友,这个故事要结束了。那天的下午,我记得自己累倒在了钢琴前。后来再醒来的时候,是黎明的第一道光,我躺在情人的怀里,好像一个虚弱的婴儿。

这不是给她的取悦,不是荒诞的游戏,是真正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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