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逆向行驶(29)

第三部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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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清静没几天,石头又采取行动了。

她利用我们离婚协议书中的漏洞,提出房子有她的一半,她要在家里住。我不同意,已经离婚了,住在一起算什么?反正她就是不走,拖都拖不出去。我报了警,警察没能为我做主,还是让我们继续协商。

这次,她让我无力招架了。她的语言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意编造事实,站在单元门口肆意宣扬。她说我当年把她赶出去,她没地方去,经常到她哥家,害得她的侄女没考上大学,是我毁了她侄女的一生;骂我的家人个个都是吃人的野兽,就剩下一套房子了,他们还要争夺;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张奇丑无比的女人的照片,告诉儿子:“这就是你爸找的女人!”还说我把钱都给这个女人花了,是个小姐,被我包养了……她的行动更是无所顾忌,打,撕,掐,咬……无所不用其极。只是警察一来,她就像个受害者一样可怜兮兮地缩在那里,然后又向警察告我家暴。

她像一条疯狗似的乱咬,给我的好多朋友打电话,说我乱找女人还打她,已经离婚了还打她。本来由于我的离婚,深入浅出,多年来和很多朋友不往来了。有个朋友联系上了我,他请我吃了一顿饭,当时我感慨良多,觉得不应该这么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在朋友圈发了我们吃饭的图片,大概石头看到了,就给这个朋友打电话说:“你给井蛙说我什么了?他因为你说的,离婚多少年了都追到我住的地方打我。你说说他有什么权利打我?你说说……”我事后想给我的这个朋友解释,可是他总不接我的电话。

她还给我老家的一个同学打电话,又是同样的话,出轨加家暴。以至于让我这个同学以为我们离婚都是我的错,所以他不建议千影找我。

是的,我是打她了。不过,就她那细脚伶俐的身体,经不住我一把推的。如果耐不住她的胡搅蛮缠甩她一记耳光,或者在她的武力之下打她几拳踢她几脚算是家暴,那确实有。甚至,我当着警察的面打过她。

我的产品,除了在网上销售,还在微信上卖,俗称微商,支持货到付款。以前,我几个月才去快递部结一次款,攒起来很多,前前后后有几万。因为银行的逼债,很快就把几万货款全部结完了。剩下最后一笔三千多,本来不到结账的时间,可是由于再没其他的钱了,吃饭都成问题,我硬说得让快递部提前给我垫付了。

可是这笔钱,石头全抢去了。

那天她又来家里闹,让我给赔她医药费。我不给,她就抢了我的钱包,那里面装着我最后的三千多块钱。我报了警。可是警察只是说教,并不对她采取强制措施。她死活不给,我当着警察的面,打了她,把钱包抢了过来。警察立刻制止了我。我又挣脱警察,把钱掏出来,全部砸在她的脸上。之后,我就被警察带走了。

到了派出所,警察给我松开手铐,劝了我一会儿,就让我回去了。我并没回家,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树坑里,还有未融化的积雪。我穿着单衣,身上却不觉得冷,冷的只有心。手机里只有十几块钱零钱,我用它买了一瓶劣质白酒,坐在马路牙石上喝了起来。酒很苦,又辣,咽下去如同在食道里穿过一道火龙,然后在胃里像礼花一样地爆炸开来。

我不觉得难受,相反我需要这样猛烈的刺激,否则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很晚了,街上的行人稀少,偶尔有三两个路过我的身旁,投以鄙夷或嘲笑的目光。我无视,像喝水一样地喝着辛辣苦涩的白酒,如同咽下了我人生的所有不幸。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接着天空中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再一会儿,细雨就转变成小雪了,白花花的细而且碎,有力地打在我的脸上。过去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滑过我的脑海,仿佛全是悲苦,唯存少有的关于快乐的记忆,也都成了滑稽的闹剧。我的一生,像个跳梁小丑,荒唐而可悲。我真想大声笑出来。然而片刻,蓦然有一股浓烈的悲伤袭过心头,又想放声大哭。可是哭给谁看?那就不哭吧,可是不哭又能怎样?坚强给谁看?终于,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仰躺在泥水的地上,发出一声像野兽般的嚎叫。

“爸啊,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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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回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离开了家。

跟朋友借了些钱,租了一间车库,就算重新安家了。然而对于未来,我没有规划。过去的规划,也决定要放弃了。我努力,我挣扎,都无用,勉强活着就好。看到千影在微信上给我留了不少言,问我为什么不回话,她好担心。我的心里涌过片刻的暖流,随即又变成冰冷。一切美好,都与我无关。我是罪恶的,只能和丑陋同流合污。

扔掉过去,快乐的或伤心的,都扔掉。重新开始,只是开始而已,行尸走肉地存在于这个陌生的世界。我曾想过远走高飞,但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我在与不在,对这个城市影响不大,对任何人影响都不大。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放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到头来才知是自取其辱。

我换掉了手机号码,与一切诀别。

不知过了多少天,一周,或者半月,我整天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都不想。连吃饭都成为负担,实在饿时,就泡碗方便面。因为疏于打理,网店几乎进入了关闭的状态,无人问津。借来朋友的钱,也快花完了,这时才发现,原来我还活着。活着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有时还是一种负担。

比如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

还得活下去,借朋友的钱以及银行的债务还得还,生意还得重新做起来,即使再差,每月还是有进项的。街上跑来跑去的外卖小哥给了我灵感,我送起了外卖。简单的体力活动会让人忘却忧愁,比如现在的我;烦恼是为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准备的,比如过去的我。捧着手机抢到一个订单,远比当初完成一篇小说快乐得多。一个接一个的订单,应接不暇,哪有时间打理那些可有可无的忧伤?

送外卖碰到几个认识的人,他们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干起了这个,我说是啊,再不解释,仿佛我从来就是一个送外卖的。貌似很坦然,其实是麻木。也曾经把外卖送到地点,才知点外卖的是一个认识人,他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仍是回答是啊,心里竟泛起一股厌恶,我不送外卖,你吃什么?好吧,除了我,还有别的送外卖的。那么我不送外卖,我吃什么?就这么简单的问题,需要问吗?真是的。

我从来没骑过电动车,当初没车的时候,宁愿坐公交。后来驾照被吊销,车卖了,就步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需要浪费。送开外卖之后,我的车技日益纯熟,抢红灯,窜胡同,抄近道,怼行人,和机动车争道,和交警嬉皮笑脸,都是我的拿手好戏。这时我才充分体会到了时间就是金钱的真实含义,所以争分夺秒,以至于某次差点垫了一辆霸道的车轮。幸亏霸道及时刹住,跳下一个人来,正要骂我,却惊呼一声:“井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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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也在本地,是一家煤矿的高管。

我们就在路边站着聊了一会儿,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送起了外卖?我同样没多说,是啊。他没深究,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换了手机号码连声招呼都不打。千影快急疯了,隔几天就要打一次电话询问,还专程跑来几趟呢。我去你家找过,你老婆说她也不清楚——我纠正,是前妻,不是老婆——哦,前妻,行了吧?快死的人了,还这么计较这些没用的。后来我想你是不是进去了,托人打听了一下,也没有。真搞不懂你,天天不务正业就爱玩点花的,玩来玩去把自己玩成这样了,甘心了吧?不管怎么样,你给千影回个电话吧,不然把那个女人急死呀!”

我笑笑,说:“我得走呀,要不超时了。”

用餐高峰过去了,单子不好抢了,我把电动车停在一个空地上,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翻出千影的电话,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手不停地颤抖着,手机差点掉了。我没想到,她会一直找我。当时退出微信的时候,我本来给千影打出几行字,对她的不嫌弃表示感谢,并且与她告别。但想想,已经决定要离开了,何必还藕断丝连呢?就没发出去。这时想想自己真狠心,辜负了爱我的和我爱的她。

哭了半天,我终于还是拨通了千影的电话。电话刚接通,我又敏感地挂断了。我不能打扰她,我不能用我的苦痛去冲淡她的幸福。我已沦落至此,不配她了,那个追求精神世界的文艺青年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为了几块跑腿钱而终日奔波的外卖员了。我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设了,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何必再去残忍地蹂躏她的梦呢?

我舒了口气,果断把手机塞进了衣兜。

第二天中午,一个本地的座机号码打了过来,问我是不是送外卖的。我说是。她说她是清客咖啡的店员,要送份牛排给顾客,看我能不能去。这种不通过网站点单的顾客,往往收费高些,于是我问:“给多少钱?送到哪里?”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和身边的人商量,然后说:“二十,送到新和小区。”新和小区距离清客咖啡不远,通过网站下单的话,外卖费也就五块钱。我当即答应了下来。

我卯足电力,一气跑到了清客咖啡。

进了门,我说:“给新和小区送外卖的,能走了吗?”

一个女店员哦了一声,拿起座机拨了个号:“那位外卖小哥来了。”她挂了电话,告诉我:“可以了,麻烦您上二楼意大利厅取下餐。”我心想,真麻烦,不过想想二十块钱呢,还是风风火火地跑了上去。一边想,外卖小哥,呵呵,送外卖真是一份好差事,无论年龄多大,都是小哥,没有老哥,没有大叔。

当我推开意大利厅的门时,我顿时石化了。

房间里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竟是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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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咖啡的意大利厅,是千影第一次来,我请她吃饭的地方。那个圣诞节,北方的严寒没有冻结我们火热的心,我们在这里呆了一整天,爱情从此萌生了。此时我面对着她,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千影却很平静,默默地站了起来,替我摘下头盔,指了指沙发:“坐吧。”

我木然地坐下,失魂落魄地望着对面的她,她依然还是那样的美丽,只是憔悴了许多。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就像重感冒了似的,眼前一片模糊,却又那么清晰,仿佛在虚拟现实之间飘移不定,渺渺茫茫,分不清界线。

半天,我喃喃地说:“怎么是你?”

千影没有即刻回答我的问话,满脸怒气地望了我好长时间。她的嘴唇紧咬着,时而又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再把嘴紧紧地绷起来,她的呼吸粗重,端起桌上的柠檬水,抿了一口,却很艰难地咽下,能清楚地听到水通过喉咙时的咕噜声

终于,她爆发了。

“怎么是我?你说怎么是我?连声招呼都不打,说消失就消失,你以为你还是三六十八的小孩子吗?给谁耍酷?——你等会儿说。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事,透个气能死吗?你以为我拼命找你是在乎你吗?你想多了,我只是怕因为这事连累到我而已。我不想在同学中间,留下一个坏名声。就算要死,也请把话说清楚再死,没人拦着你,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什么?这就是你的作为?这就是你的担当?我鄙视你!——别再说是为我考虑,你的好我承受不起,赶快收起!我当初就担心过会有这么一出,所以不愿意把我们的关系在同学之间公开,你倒好,给这个炫耀,给那个炫耀,虚荣心满足了吗?别人苦追不到的千影,主动向你投怀送抱了,自我感觉很好是吧?把我炫耀出去了,你走了。我这算是被抛弃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事,把你伤害得不敢见人了呢?”

她说完了,不知道她畅快了没有,我反正是畅快多了。

“今天,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你是活着还是死了,好向同学们交代。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现在确认完了,我走了,账已结,你慢用。再见,哦不,永别了!”

她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穿好外衣,就要走。我完全是出于本能拉住了她的手,但我不敢看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呆呆地盯着飘在杯子里的柠檬片。

“你放手!抓着我干嘛?”

她嚷道,扯了扯胳膊,没有挣脱我的手。她又用另一只手往开掰我的手指。我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紧握着她细小的手腕,我几乎用了全力。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快把她的手腕扭断了。我知道她很疼,但我就是想握得更紧,更紧,更紧……没有人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也理解不了——爱一个人,原来和恨一个人一样,总想把对方吞到肚子里才觉得甘心。恨是咬牙切齿的,爱也可以是咬牙切齿的——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汩汩地滴落在水杯里,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呀,你弄疼我了!”

我松了松手,顺势把她拉向我。她立足不稳,就扑在了我的身上,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哭出声来,也把我紧紧地抱住,用拳头不停地砸着我的背。她哭得好伤心,好委屈,完全没有一个淑女的样子,放任自己的情感肆意宣泄。我们的眼泪交融在一起,带着咸味的眼泪似乎在证明,我还是有感知的,感知很真切,我爱她,那么怕失去她!我和她一样,除了死,否则就不会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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