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修离八岁,镇上豪户家放焰口,请来了七十七位老和尚在院里轮班念经,佛音终日不绝,烟雾漫天缭绕,场面比搭台唱戏还壮观,门外自然也是堵了个水泄不通。修离自人群中左冲右突想要看个究竟,然而毕竟个子太小没个出路,只好先上树,再跨墙头,翻进了豪户家的后院厨房。
修离当时并不知道,这次的焰口之所以格外瞩目,是因为豪户不惜重金请来了川中最知名的一路“燕厨”。所谓“燕厨”,取其南来北往居无定所之意,通常十几个人为一路,常年结伴,行踪诡秘,有些人甚至一生都在一起,誓不成家,免得累赘。这些厨子既不伺候百姓也不伺候皇帝,而只专门伺候和尚,例如谁家做法事,或者哪个庙里搞水陆道场,只要舍得花钱便可以请他们来做斋饭。据说各路燕厨的烹饪技法和拿手菜品也各不相同,其中最顶尖者操办一桌素席可价值千金。修离那天阴错阳差摸进厨房,便遇着了一路货真价实的高手,为首的老师父人称“焚天童子”,会烧山珍门、海味门与禽鸟门共计二十七道独门素膳。那天也是机缘巧合,老师父瞧着修离灵巧可爱,便随手从碗碟中夹了一筷子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丢给修离,修离也顾不得细端详——只知道是金灿灿的一物还挺好看——便一口吞下,但觉喉咙发烫好似喝下一口烧酒,紧接着一股异香窜上头顶,那感觉就像是常年鼻子不通的人忽然间打开了鼻窍,连吸进的空气都带着股凉丝丝的甜味,修离就这么傻傻的站在原地吸一口气咽一口唾沫,简直有回味无穷之势,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老伯,这是什么饭菜,太香了。”
老师父哈哈大笑道:“这就算香了?不敢太香,太香了怕和尚们动凡心。”
修离那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反复咂摸嘴里回荡着的香气,天快亮时他做了个决定。七天后,这一路燕厨收拾行装上路,修离便尾随着他们走出三百余里,忙时帮着打水拾柴,闲时也不多话讨厌,最后老师父心一软还就真把他给收下了。
做为关门弟子,修离很是受宠,再加之天资绝伦,不到十年时间尽得焚天童子真传,老师父有时候一高兴,便将这路人马的生意交给修离全权负责,看意思还很有可能要将“焚天七式”传授于他,那就等于是宣布修离将要接掌此一路人马的招牌和衣钵。老实说,所有耗费十数年乃至半生跟随焚天童子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冲着“焚天七式”来的,这不仅包括七道顶级秘传素膳的烹饪方法,还包括一套极高深的内功心法,据说焚天童子早已年逾古稀,体能精神却无半点衰老之态便是得益与此。可如今眼见着一世的追求要坏在修离这小子身上,众人又怎能不急?这一急,就急出个阴毒的主意来。
顺治初年,刚刚掌大勺的修离在华蓥山伏虎寺献艺,却被人下毒害了寺里三位僧人的性命,另有十余人重伤,此事告到官府,修离百口莫辩直接被打入死牢,多亏师父倾尽全部积蓄才将他保出,却是再也不能在此行中容身了。修离告别老师一赌气躲进山中苦修,仗着有师传的内功底子,这回只用五年时间就练出一身好武艺,并且从“焚天七式”的厨艺中领悟出一套枪法,共分七七四十九式,柔则如熬心血,猛则烈火烹油,其招式巧妙难以预料,临阵对敌无往不利,一时间竟传为武林中一段佳话。
这一日修离自觉功夫小成,报仇时机已到,打听好原先自己那一路人马的所在便连夜赶到,碰巧正有一单生意,修离却不管哪叫佛门禁地,直入后厨大开杀戒,眼见仇人堪堪诛尽,却撞上一个到后厨来偷嘴吃的老和尚,只见那和尚原地闪过一枪,手中便多了双筷子,修离本不以为意,没想到一交手居然被对方打了个人仰马翻,一杆大枪在一双筷子面前左支右绌,仿佛被点了周身穴道般怎么比划怎么别扭,十几招过后,修离枪路已老,自知万无胜算,索性跳出战局,掷枪于地,随后噗通跪倒,两眼直愣愣盯着和尚,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派头。那和尚亦登时停手,将筷子收入袖中,上前一步行礼,而后将修离扶起。
“大师神功盖世,小子心服口服。”
“这就算神功了?你是没遇上我那师弟呢。”老和尚顿了顿接着说道:“庙里出了人命,报官是一定要的,但我也知你有苦衷,所以留你半日先逃,如你愿意的话,不妨听我给你说个去处如何?”
修离心想自己本无牵挂,两年前恩师也已归天,左右要躲这桩命案,便按照老和尚的指点投奔某处而去了。
【二】
顺治七年,郑成功率军围困潮州城三个月寸土未得,士气低落到极点的时候只得退守闽南,前思后想又没个重振军威的良策。
是时蟠踞厦门的郑彩、郑联兄弟已拥立鲁王朱以海为监国,与遵奉隆武帝的郑成功势同水火。郑成功早有取厦门之心,怎奈兵不振,将不齐,以至于一拖而再拖。这一年的农历八月,郑成功忽然得到消息说郑彩因事离开厦门,只留下郑联坐镇。想这郑氏兄弟飞扬跋扈多年早已失了民心,而郑联之心机胆识又远不及彩,此时不取厦门,怕是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郑成功当即着人准备船只,备下厚礼,亲自带队趁着中秋佳节到厦门犒军,这一趟光鼓乐班子就带了百十号人,其余亲随杂役应有尽有,你道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原来其中多半都是郑成功手下的精兵乔装而成,由大将刘国轩率领,伺机诛杀郑联。
这一日,郑成功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厦门,席间生杀之计早已安排妥当,可谓势在必得。然而当他们刚一下船,瞧见郑联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时,心里却一下子凉了半截。
说起此人,原来是一位僧人,江湖人称金蝉子,在武林中名声并不显赫,然而在军中却无人不知。此人生性残忍好杀,年纪轻轻便结下一堆仇家,于是很早之前投到了郑彩门下,一来借着官家身份避开江湖恩怨,二来在军队里要过杀人的瘾也容易得多。郑氏兄弟这些年来无恶不作却始终稳如泰山,除了有鲁监国的庇护之外,更少不了这恶僧的加持。据说他的武功已臻入化境,外有刀枪不入之体魄,内藏神鬼莫测之机能,原本郑成功以为这次郑彩会将他带在身边,没想到竟会将此人留下来保护郑联,正是人算不如天算,莫非是这金蝉子有所预感不成?
郑成功强打精神与郑联寒暄一番,宾主携手入席,金蝉子面露不屑之色,寸步不离郑联左右,看来是早有防备。刘国轩见势不对,暗中吩咐刺客不可轻举妄动,又一面派人去请江下五鬼中的饿死鬼陆麟。
这江下五鬼本是郑成功军中的贵客,因为名气太大本事又高,平时不受节度来去自由,郑成功也极少请他们出手帮忙。这一次,碰巧二爷陆麟正在郑军中小住,赶上夺厦门这档子事,自然也是义不容辞。按照刘国轩的部署,陆麟埋伏在厨房扮作一个厨子,席间郑成功会提及自己的厨子有手绝活,愿意当场献艺,陆麟便可借着上菜的机会动手擒杀郑联。然而审时度势,刘国轩越发觉得这个计划恐怕行不通,有金蝉子在旁保护,陆麟能否一击成功是个问题,因此叫他来先探探敌情。陆麟随召即至,换了身宽大的布衫,内藏兵刃,以门客身份到郑成功那桌讨了三杯酒喝,然后退回次席对刘国轩说道:“这和尚内力浑厚,世所罕见,除非你现在能把那四个死鬼都找来,否则绝非他的对手。”
刘国轩强作镇定,“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再或者能有什么事乱了他的心神,气息一乱,攻其要害,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乱他的心神?刘国轩往那和尚处偷瞄了一眼,只见他杯不离手盏盏净,却丝毫不见醉意,台下数十名艳女舞动多时,似乎也没能入了他的法眼。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破了和尚的硬功。
再说陆麟,回到己方阵营便开始坐立不安,想自己成名多年未逢过敌手,自以为可以算作武林中的一流人物,而今一见这和尚才知道自己的斤两,半生苦修无非是水中望月,井底观天,不禁心灰意冷,有了隐退之意。就在这时,郑成功队伍中一位随行的厨子凑到他身边问道:“这位老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陆麟看看对方,无甚可观,便叹了口气道:“劳你垂问了,你帮不上忙的。”
“嘿嘿,这可就不对了。”没想到对方居然笑了,“你莫要小瞧了厨子,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连天都能操办了,还办不了一个和尚吗?”
陆麟大吃一惊,下意识左肘一沉,右手探出就要去封那人的嘴,谁知对方却伸出一双筷子,后发先至轻轻点上了他的咽喉,俩人顺发顺止,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打了个寒颤。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陆麟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又笑了笑,伏在陆麟耳边叫他如此这般。
过不多时,只见刘国轩亲手捧着一个托盘来到主桌,其上加盖不知何物,说是要献上一道素斋请郑联郑大帅品尝。郑联嘴里念着好好好,眼睛却斜盯着金蝉子,后者心领神会,劈手挡在托盘与大帅之间。
“将军慢来,既然是素斋,何妨叫贫僧抢个头彩呢?”也不等刘国轩答应,金蝉子掀开盖子,登时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整个大殿中有数十位宾客上百号亲兵此刻却都像没了呼吸一般。且不说旁人,饶是那金蝉子也不由得虎躯一震,两眼瞪着盘中之物,如蛇探穴般慢慢伸出两指,轻轻夹取一只放入口中。那一刻,金蝉子仿佛觉得三魂七魄都随着一路香气蒸腾而上脱出了天灵盖,另有一路余香窜入奇经八脉,鼓动着他的真气在体内乱冲。金蝉子下颌微微扬起,呼吸变得急促,眼皮自然而然的合拢,对他而言,这食物奇妙的美味不啻于一场山崩海啸,亦是他前所未有且不可言喻的体验。与此同时,就在他恍入仙境的关头,身边的刘国轩已然冷笑着抽出了佩刀,手起刀落如烈风折枝,金蝉子人头落地。
顺治七年中秋,郑成功计杀郑联占领了厦门,身在外地的郑彩自知大势已去,一面向郑成功的祖母黄氏求救,一面交出了兵权,郑成功从此声威大震,领有了厦门、金门等地。
论功行赏之日,郑成功毕恭毕敬的坐在厨子身边,问道:“神厨那天所做的那道菜,到底叫个什么名头?”
“没什么名头,师传小菜,烧金蝉。”
“妙哉!”郑成功一拍大腿,“那和尚外号叫做金蝉子,神厨恰以一道烧金蝉破了他的硬功,这岂不是天意如此吗?”
“啊?”厨子好像一脸的意外,“这就算硬功了?那比他硬功好的是不是都该叫金龟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