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信件 - 白鸟

从六月的时候起,那只白鸟就卧在那里。一开始,我觉得稀奇,招呼嘉云过来看。她趿拉着拖鞋过来,略微抬了抬眼皮,便断言那是只白鹳,再不就是仙鹤,总之是长腿的水禽,到了岁数死在这里。她让我把它丢出去,可我觉得它没有死,因为有时它的羽毛微微地起伏。嘉云说想必是风吹的,但她对此也并不在意。那时这园子已经荒疏许久,拔高的野草穿破树篱,蟠蜿的红葛爬满廊架。那些前人曾精细修葺的曲径回廊已坍圮成一片缺乏层次的绿,漫步其间有时会被横倒的石柱磕绊,我将它视同一种乐趣,嘉云则不愿踏入园中半步。她说着蚊子太多,便快步走开,而我坐在昔日的圆拱门下,耳听见蝉鸣声起伏嘈杂,如浪扑面。然后这里一整天都不再有人,而这样的日子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从我坐的这里略转过头,就可以看见,那片缺少打理的绿池中,微微浮沉的白鸟和倒影。那时我时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到那些阔叶树掉起叶子时,天气还很热。时节虽然已到了九月,可秋意并不浓,我也不再用这些数字算计季节了。嘉云来来往往,指挥着几个人收拾她的花棚。她路过我时总是说一两句,“这草都黄啦!”或是,“什么时候把那面墙刷一刷?”我点头称是,于是站起身,扯着脚下的杂草。这些杂草拔了又长,长了再拔,照我这种拔法,它们只会越长越多,一直长到墙边,长到园外去。工人粗哑的嗓门与嘉云高亢的指挥声,让这破落的园子也有了些热闹。我不讨厌热闹。我只是远远地走开,到他们另一边去,穿过我夏天时坐了几个月的那扇拱门。阳光穿过头顶密匝匝的枝子,较之几个月前更浓的金色,我的头顶和脚底板都发烫,掸也掸不开。我走向那汪绿水的边上去,池水腾起青色的水腥味。那团白羽仍在那儿,浮浮沉沉,羽根给照成了金色,轮廓则近乎透明。我站在那里望着它,心里摸不准它究竟是活是死。于是站在那一直到暮色隐去,白鸟的形状也逐渐隐去,溶入古今一体的夜色,变得由蓝而黑,而后消弭。我门口挂了一盏灯,嘉云早已回屋睡了。

后来么?后来天气也渐渐地冷了。长久地伫立在园中,即使穿上了大衣,早晚也会觉得有些凉意。阔叶树的叶子早已落完了;枫叶变红,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满园黄褐的枯草难以入诗入画。那些曾经涂过漆的朱红柱子与半埋住的灰白石条,也随着草木倒伏而露了出来,园子废墟似的本来面目露出,不禁显得孤寂了。有时看见嘉云在扫着门前的尘土和草屑,抱怨这天气让她打喷嚏;但她毕竟不愿意这点活也雇女佣动手,于是就总打着喷嚏抱怨着。我决心绕着这园子转一圈,于是从平常不走的另一边进了园子。嘉云的花棚上绷着新崭崭的透明塑料,里面拉了电灯的线。那儿原本是一面倾倒的葡萄架。再绕过两面石屏,踩着朽烂的木板走去,不远处便能看见那池子。此时那绿水也更像是铁青色了。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白鸟的位置。

我本是打算走向那池边,看一眼那白鸟是否已经腐败,沉入池底,然后从我平时回屋的路离开的。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我想到,倘若那白鸟还在那儿怎么办?或者,倘若它虽然腐败,却还浮在那里,散发出恶臭,又怎么办?倘若它真的不是俗世之物,又能怎么办?

很难回顾当时究竟想了些什么,我被一阵雷电般的古怪想象魇住了。我本能地停下了脚步,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前走去。或许是铁灰的昏昧的天穹、黑瓦下苍白的粉墙,脚下朽烂的木条咯吱咯吱的声响,或许是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电离子,我倒退时想到,那池边一定伫立着一个幽灵,它无神的眼眶定然注视着那超凡之物,又定然正越过它凝望着远处。

我疾步后退,直到自己绊了自己一跤,险些跌倒。掸掸衣服,我转过身,一路拼命地奔跑,日影已落下西山,星月被浓云吞没。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沿着熟悉的通路,我看见嘉云的那角花棚,里面的电灯亮着黄光。跑回屋里时,嘉云正翻看着一封信、喝着热茶,对于我的狼狈相并不惊讶。她给我也倒了杯茶水,对我说,她弟弟将要搬来一同住。

这园里有得是空屋。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再后来,就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银白色冰晶铺了满园的毡盖。嘉云不再出门,哪怕是来送钱的人,她也只肯从门帘后伸一只手来接。于此相应,她在屋里从早忙到晚,木地板光可鉴人,银餐碟亮如圆月。每天早上和晚上,她会把一碟菜与饭送到我的房门外,同时取走之前弄脏的那份。我躺到床上,就没再下床,玻璃窗也结满了厚重的冰花。医生说我得了斑疹伤寒。关于斑疹伤寒是什么病,我好像知道,又不知道。有时嘉云会给我端来苦药来喝。我搞不清楚那是几点,也不知道那药是什么。头总是很痛,嘉云说我发烧了,可我觉得自己在发冷。被子快把我压死了,我觉得我在沉重的棉被里向内塌陷。床单和褥子三天一换。

嘉云的弟弟没有来。好像是大雪阻碍了火车。好像是嘉云写信让他别来了。

有一天早上,嘉云端着一碗药走进来,我看见她就打算支起身体喝药,可是却没什么力气。嘉云把药碗放在桌上,用手势示意我躺下。于是我躺下了。她为我掖着被角,我看见她穿着一身红衣服,上面印着很多白色的花纹。她的指甲也涂成了红的。我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嘉云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不知道这个日期代表什么。我看了看她,又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看见她的喉咙动了动,但没说话。我觉得她是默认了。

过了一会,她说:医生要来了。

我想要笑一下,可我担心笑还不如不笑,于是放弃了。我轻声问:嘉云,你什么时候结婚?

嘉云的表情好像有些不可置信。但她立刻转过脸,快步走向桌前,端那碗药去了。我想叫住她,说,快死了就别喝那么苦的药了。但我忽然感觉心漏跳了一拍,这一下堵住了我想说的话,然后在紊乱的搏动中,我开始感到自己向内的塌陷,像被雪崩压垮的雪。黑色开始向内吞没我模糊的视野,我开始感到意识的流失。我开始困了。

我隐约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然后就听不清楚了。在结束之前,我忽然很想问一句,那只白鸟还在吗?如果它还活着,如果它还睡着,那么……


(此系废园中拾得的无题无跋亦无落款之文本,抑或是不曾寄出亦无收件人之拟作书信。其中主角似乎在信的最后早已无法书写,故推测想必是他人托其名而作。信的背后似曾黏贴有一张照片,然年代久远,胶性已失,照片脱落,不可再得。信中所说之绿水池,已于八年前废园翻修时抽干填平,翻阅彼时施工记录,未曾有池中存有任何生物的记载。)


(一张照片:由知情人士提供。照片为黑白色,质素模糊,但仍能辨别大概。由枯草覆雪的岸边向外,黑色的水面上,身上落雪的白色水鸟将头叠在翅膀下沉睡着。从照片上的外表无从判明是何种禽类。每个人看了这张照片,皆评价为:毫无疑问、它显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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