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侠

灯火阑珊的时候我站起身来,将面前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水温有些凉了,但还可以忍受。我拿起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衣走到窗前,模糊的玻璃上映着我模糊的脸。窗外墨一样浓郁的夜晚铺满了视野,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寒风吹卷着冷空气的呼呼声,除此之外,绝无声响。零零散散的窗灯从九楼看下去多少有些美感,更远一点的地方黑色的帷幕一片接着一片通往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我回过头来,将外衣披在身上,几个上夜班的同事瘫坐在旋转椅里,头发凌乱的堆着,眼神迷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冲我点头。我露出一个略显疲态的笑容,不算美观,但当作回礼还勉强说的过去。出了电梯门向左是回家的出口右边则是一片园区,高耸的双子楼隐没在黑暗中像忠诚的守卫,守护着工业区夜晚的祥和。守楼的老头窝在一张木头椅上,裹着大衣把帽子压的很低,半醒半睡似的打着酣,从远处看去像一只大号的旅行包塞满东西靠在那里。我离开的脚步声在整个大厅响起层层的回响,老头没有睁眼只是把帽子压的更低了一些,好像对我打扰他的美觉有些厌烦。

出了大楼外门才感觉有些清冷,十一月的上海已经开始刮起了刺人的夜风,我把披在身上的外衣齐整整的穿好,明闪闪的路灯在地面上照出暗淡的光,把影子扯的影影绰绰格外阴森。我站在靠近高架桥这一侧的路口,在想是走着回去还是打车,路不算远何况明天又是休息日,想到这我把掏出来的手机又放了回去。有几个同样急着回家的青年从两侧的高楼里钻了出来,把外衣的帽子紧紧的罩上,在路灯下背着光丝毫看不清是男是女。两只手缩在袖口内,只露出三两根手指托着手机,不时的朝路口两边张望,小心翼翼的核对着来往车辆的车牌,就像对面晚放学的幼儿园门口那些伸着脖子的父母在认领自己的孩子一样。寒风吹袭的夜晚让人站不住,总是不自觉的走来走去,仿佛想靠灵活的身法躲过这扑面而来的刺击。一阵强风吹过,就又把露出的手指缩回去一根,即使如此依旧能稳稳当当的托着手机,要保持这种平衡实在得下番功夫。

我沿着申江路一路向前,总能看到每一辆滴滴车的后座上:手机惨白的光照着憔悴的脸。我在估摸着,这已经是自己两个月来习以为常的回家时间,看到夜晚的时刻总比白天要多,而白天总在补觉中熬成黑夜。在夜里行走我总会赋予自己一些神秘的色彩,这种感觉就像一只得了臆想症的猫头鹰。在转过紫薇路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差点被一辆银白色的比亚迪撞翻,这种事情在过去的几个月总要发生一两次。我放缓了速度不紧不慢的走着,我的右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位阿婆,穿着深灰色的棉衣在昏黄的路灯下像被染了色,棉衣背后靠下的地方裂了一个口子,耷拉着一撮绒棉。前面则是被一件宽大的红褐色围裙裹着,几乎要把整个佝偻的身子包起来。阿婆蹬着一辆生满铁锈的三轮车,车厢里规整的摆着一小摞废纸壳和十来个饮料瓶,每蹬一下好像都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车子行进的很慢,即使我想故意走在后面也会不知不觉的超过它。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阿婆花白的短发凌乱的散在两颊,皮肤被风吹的又干又皱,像一块还未浸水的抹布一样,脸上没有丁点血色,只有鼻头被冻的直发红。眼睛直盯着路面,即使偶尔有车经过也没有半点想要抬起头的意思。我陷入巨大的纠结和同情之中,很想上去帮着推扶一把,但这又不是电影里某些桥段所说的上坡路,在平坦的水泥地上我局促不安的走着,始终保持在前方七八米的地方。我并不是一个很有善心的人,但此情此景即使是狡诈恶徒也会心酸的直眨眼睛。几十米的路走的很漫长,在下一个路口我向左三轮车向右,我像一个逃兵一样转过弯,却仍然能感受到深深的自责压的我迈不开步来。在往后许多次的深夜里,我总能在紫薇路上看到那瘦弱的身影和熟悉的三轮车,会时常臆想着同样的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夜晚,蹬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废品车,透支着从血里流出来的力气,不死不休。

十二月份,在下过一场雪之后,我仍然还是到夜里才会回去。但我已经很少走路,总是一出楼门就钻进了车厢里,打车是一个很费钱的习惯,但当你尝试过一两次之后,就会病态似的依赖上它。中旬的那一天,我破天荒的比平常早了一些,一出门天空就在飘着细细的雨,这雨不像三伏天那么喜人,每一滴都像一把冰刀,下的人直抖机灵。我坐在车座后排,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各样的楼里涌出来在高架桥一侧的路口堵着,心想总算能跟上这洪流一次了。我又来到那走过无数次的紫薇路,看到那一个月来夜夜照面的三轮车。车子出乎意料的没有靠在右边,而是直挺挺的停在路中央,来往的车辆都巧妙的躲避着,我透过溅满雨水的后车窗看到,阿婆身上披着一整块白色的塑料袋,紧闭着双眼,雨水顺着两颊花白的头发流淌下来,整个身子仍然佝偻着坐在坚硬的车座上。这短暂的一瞥让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心跳也有节奏的跳的快了起来。我不知道坐在那里的身影仅仅只是睡着了,还是早已经死去,我更愿意相信前者,我总是习惯性的对悲情人物的悲情结局选择逃避。第二天我请了病假,事实上我感冒才刚刚痊愈,我只是害怕从那里经过的时候车子还在那里.......

休息的那一天,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在哪里度过,结局又是怎样,我只是深深的祈祷着自己能够年少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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