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吟

图：华盖木

【前言】：这算是上一篇《感觉》的续篇，也是三十年前的旧文，翻出来博君一笑。有些情绪，经过之后觉得是在无病呻吟，而经过的时候，每一天都像世界末日。

逢了周末，又恰是好天气，我总是喜欢找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或看看闲书，或听听音乐，或是什么都不做。但最好是能像现在这样，手上捏一封X的来信，展开来，一群群小蝌蚪从眼前游过。

A君：

X称呼我，总是这番郑重其事。可是，很久的朋友了，关切已成为不言。

信已收到有些日子了，却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安静地坐下来给你回复。每每提笔，心境总是莫名地阴晦起来，仿佛是在逃避着什么。近来才觉得自己很怕和你提及往事。总以为已经忘记，却发现那不过是水中的一滴血，可以被稀释得没有踪影，却仍有股血腥气。

X的往事，我约略知道一些。他已经很久没对我说起。我也以为应该忘记的就一定会被忘记。

燃起一支烟，让它伴我。关上所有的窗，所有的灯，所有的思绪，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教室里，不想有谁陪在身边，也不希望有眸子在黑暗中凝视，我已经受不住这样的温柔。把所有的过去反反复复幽幽暗暗一番却怎么也做不到平平淡淡从从容容。耳边是潘美辰的歌声，孤零零的，单薄地在教室里回荡。每唱一句，都有一处短短的间歇。我知道她不想再唱下去，我也仿佛不想再听下去，可是意犹未尽，她唱了，依旧重复着同一句歌词。然后，歌者的叹息愈来愈轻愈来愈淡，散了，和着烟灰，散了一地。

我知道他那时一定是靠墙而坐，腿架在桌上，眼睛很专注地盯着火柴”嗤“地燃起，白亮的，明黄的，然后是一点萤火爬到手指边。他轻轻弹起，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很美的弧线。歌声停下来，他的嘴角向上牵了牵，微苦笑？

绝望。

这一种绝望总是藏在风平浪静之后，在我独处的时候扣响我。我知道不是因为她。其间隔了这么多事这么多日子这么多云淡风清，她已经太遥远。从前，有人可爱的时候，我也时常感到绝望。可那时总怀疑许是爱情诱发的伤感。只有现在，无爱无恨了，才知道这是如何真实的一种感觉。它让你无措，像是一个立在悬崖边的孩子。

罢！罢！我总是试图诠释这种绝望的合理性必然性。可到底，语言有时是多么无力。

我想起X的前女友。从陈年的记忆中拾起，只有那一双手还新鲜：透明的白，泛着寒意，手指很长很尖，椭圆型的指甲上从不涂寇丹，饱满而且光滑。X总是向我抱怨她的手太凉，她也曾对我说他的手没有温度。是的，她和他很相像。太相像了。终于有一天彼此都不能忍受直面自己的狼狈，于是人境庐的幻想只能成为云的方向。

X的绝望是与生俱来的，不会是因为她。至多是这种绝望因她而更清晰。给X写信时，我也常常陷于绝望，只是挣扎着不肯承认。X比我要敏感，也比我残酷。他仿佛总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才会有一丝快意。

语言终究是一种贫弱的东西。

再燃起一支烟，想起你和我。是水，不是么？是戴望舒幽冥中的欢乐，也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那不是永恒。

路人。过客。X的嘴角一定又向上牵了牵。

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他第一次到车站送我。两个人从没有这么难堪地对视过。他划了半天火柴才燃起一支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烟雾幻化成幕，模糊了他的脸。直到我上车，脚下猛地一颤，身子向后一倾，车窗外，他才弹开烟头儿，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火车总算开了。”嘴角向上牵了牵。

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凉冰冰地从头发上顺着脸颊流进脖颈，神经末梢全醒了过来，可我倒宁愿它们睡着。从学校走回家，再钻进我的斗室，拧亮台灯，没有心情，没有感受，也没有倦意。

世界安静极了。

信写到这里，往下就只有X的签名。

我抬起头，阳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忽然想起一句可爱的说教：世界是美好的，只要你有一颗平静的心。可X的心也很平静，X的世界却并不美好。他习惯于平静。不，是冷静。也不，是·····冷漠？冷酷？仿佛都不是。只是绝望。

午后的风景很温和，到底夏天已经走远。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渐渐蒸发了X的雨季。可是暗黄的雨渍犹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也许，真是逃不脱的。纵然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晾在阳光下面。人心中总有个结是不能解的。面对它是绝望。解开它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