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福水被匪徒抓了票,赎金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耿家一时难以凑足。说下的时间一天天紧迫,那帮过路匪徒也没了消息。老大耿福天没主意,老四耿福山成了家里最大的依靠,四处跑着去借钱。
筹钱当中,耿福山从外人口中知道,家里当年家境好时确实藏过一些家资。他不知这个说法的真假,回家来不敢直言,就请了村里的老年人上门来开导老爹,说钱是身外之物,咋说也是救人要紧。耿老爷子在其它方面都很豁达,只是一说到银钱的事,性子变得又倔又火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一口咬定这几年闹饥荒,家里老先人留下的银两早花销完了。为了让儿子相信自己的话,老爷子还摆出了家里近些年来七八桩大花销项目说事。
耿福山去找老娘,结果一问三不知,再说得重了,老娘担心三儿安危,哭得神智不清起来。
镇上的三儿媳领了两个儿子回到老荒地,带来了一些从娘家凑到的散碎银钱。不知是谁多嘴说了耿老爷子不肯出钱赎人的事,这个媳妇仗着娘家出身高,就闹腾起来。孙子耿光伟已经十五了,威胁爷爷要是不出钱救人,将来他们弟兄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话说得有点绝情,耿老爷子气得手发抖,一叠声骂着让三儿一家滚得越远越好。
耿福山初时不言语,这时大声呵骂侄儿说:“你个碎小子懂什么!你以为你爹的事就你们着急啊。这一家人现在哪个人不急,你爷爷这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为了筹银两,现在都打算卖窑卖地呢。这些你们知道个甚?我给你们说,把你妈好生劝回家去,你爹的事好呆还有我们弟兄担当着呢。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爹赎回来的。”
耿光伟兄弟俩给说哑巴了,劝了自己的娘坐着牛拉的勒勒车,赌气回哈镇去了。
耿老爷子缓过神后,一面为儿子替自己说话心慰,一面又生气儿子关于卖房卖地的说法,指责说:“谁说我要卖地卖房子?你们给我瞎说甚呢。我给你们说,银两能凑多少凑多少,凑不够了拉倒算了。你三哥他是我的儿,我能给他做了主的。他小子要是命大,自然会安全回来的。他要是命薄,你就是凑够了银两,也不一定能救了他。那是些土匪啊!”
耿福山从不跟老爹顶嘴的,听了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忍着头疼,让大哥扶老爷子回屋,自己一门心思又开始琢磨如何筹钱的事。
离土匪说下的时间剩下不到两天了,赎金只凑了少一半。耿福山在黑屋里鼻涕眼泪地磨缠了一下午,终于说动老爹吐露了埋银洋的地方。夜深人静时,父子俩黑灯瞎火从屋后的一处土堆底下,起出一个大肚坛子。耿老爷子抱在怀里却哭了,说这是老先人传下来的一点家财,一直舍不得花,现在倒好,要好活那些个挨千刀的土匪。耿福山默默站在边上无话可说。
父子俩闩了院门家门,回到石窑,堵了窗帘,在油灯下清点这些家产。耿老爷子一边从坛中往出拿银洋,一边用袖子抹眼泪。耿福山心里难受,说:“爹,人说家里没腥味,夜猫子不会来,现在这种年月,兵荒马乱的,积财如同积祸一样。”耿老爷子不作声,耿福山又说:“我三哥是文化人,是我们弟兄中的一张脸,他回来也是为了告诉家里小心土匪的事,没想到自己倒落了难。咱们要是不赶紧把人赎出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叫人痛心呢。”耿老爷子还是不说话,耿福山只好继续说:“钱财去了还能挣回来,人命没了那谁也没办法。爹,你就不要心疼这些钱了,今年年景好,地里能收成一些,咱们紧个两年,我给你往回还这点老先人的钱。”耿老爷子终于开口了,说:“不是爹舍不得,爹是觉得心里闷得慌,前两年耿家拜祖,原是要在暖水边上修一座宗庙,就因为咱们这一家门的银子没到位,才把一桩子事给黄了。今天的事怕是老先人在怪罪咱们家哟。”跟着连连感叹说:“唉,要是早知道最后是这么结果,我什么事情不能办,藏着它们干什么啊!”
埋在地下的这点家底钱,要是一家人平常过日子用,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现在土匪狮子大开口,凑在一起还差几百块大洋没着落。耿福山要大哥照顾老人孩子,自己东跑西走四处筹钱,还放风说要变卖田亩。
这一天正逢哈镇多年形成的传统赶集日,住在四面八方的山里人和小商贩都涌到了镇上,闹轰轰地做买卖。情急之下的耿福山,让三儿赶了自家的羊群到集市上去卖。
集市上人来人往,买羊的人却不多,半天下来,一群羊零散地只卖出七八只。看看要收市了,耿福山心里焦急,忍不住吆喝起来。闻声过来两个蒙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通,才用生硬的汉话,和耿福山讨价还价,说要买下全部的羊。这让耿福地有点喜出望外。
赶羊的耿光大肩上落着两只鸽子,时而飞起不知去向,时而又飞了回来。两个蒙人看着稀罕,耿光大也为父亲着急,一脸憨厚地笑着讨好这两个搭话的怪人。蒙人和耿福山聊了起来,知道了放羊小儿养鸽子的本事,兴趣就浓了,拉了耿福山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足足商量了半天。
从角落拐出来时,耿福山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羊皮筒子,心事重重对憨三儿说:“光大,爹把咱家的羊全卖了,这样一来,你三爹的赎金就凑的差不多了。你听爹给你说,人家这两个人还要办点别的事,你还得跟着到人家那地方再给放上一段时间的羊,到时爹再去接你回来。”耿光大脸上的高兴劲僵了片刻就舒展了。两个蒙人跟过来,一起瞅着这个圆头圆脑大身板的放羊娃,露出意味含混的微笑。两只飞起的鸽子,这时正好又落在了耿光大的肩膀上。其中的一个蒙人做了个怪相,嘿嘿笑着,一口蒙语叽哩咕噜。耿光大没听明白,耿福山心里却一酸,忍着没让泪流出来。
其实,两位蒙人是从口外的草原上,往山西太原贩卖一批牲畜的商人。按他们的说法,赶送的牛羊是供阎锡山部队的肉食口粮,几十匹骡马则是部队要装备骑兵团,派人到蒙古王爷牧场上挑选的优良品种。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同行的十多个荷枪大兵,一半是牧区的王爷所派,一半是阎锡山的马弁。
许是天缘巧合,这一天,畜群在不远的山沟里歇脚,两人跑到哈镇上来采购。蒙人本性,看见这一百多只山绵羊,不由踅过来,掂量价格,心里算计,路程已过了多半,正好便宜补充路上病死损失。两人一商量,定了主意,回头看见鸽子飞起落下,觉得放羊娃一副憨厚的长像,活脱一个小喇嘛。其中的一位,因了一桩家中的心事,不由多出一个心思来。
双方讨价还价,耿福山情急道出了卖羊的苦衷。蒙人直白地问还差多少银洋,提出了连小羊馆一起买下的想法,还说:“我们蒙人的草地上有的是牛羊,今天是想帮你的忙,才买你的羊的。你不知道,我这位兄弟,家里的牛羊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就是老婆不生,他才看上了你这个放羊娃。你们这穷地方,羊馆都是穷人的孩子,这些银洋足可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我知道,你们汉族老婆都能生,一家卖一个也没关系的。今天你要是不带这小孩,羊我们不要了。你看着办吧。”耿福山当是笑话,再听就有些气短,苦厌厌说:“我不能为救三哥而卖儿吧。两位行行好,不要为难我了,哪怕我一坡羊再便宜点也行。”蒙人说:“你说错了,你三哥他落在土匪手里,搞不好就没命了。你儿子送给我们,那是落在幸福的蒙古包里。我们会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待他的。”
看着两个蒙人扭头要走,这样的买主可遇不可求,万般无奈之下,情急如火的耿福山痛苦地应下了。他抱着一个权宜的想法,算计等三哥危难过后,再寻儿子回来。所以,他特别打听了两个蒙人多久交差事,回来的行程路线?又问他们的家在什么地方?蒙人初不肯说,禁不住耿福山的再三哀求,随口说了个口外大草原。联想到二哥和六弟去的口外之地,不由人多了一份自慰在心头。
送羊群和儿子到蒙人歇脚的山沟,耿福山跟在儿子后面,看着不属于自家的上百只羊,走起的一片土尘如踏云踩雾般弥漫。土尘中的耿光大,由于从小在崎岖的山里行走,一双大脚板带出点不由自主的斜跛。作为父亲的耿福山从没有如此关注过这个在眼皮底下悄无声息长大的儿子,此时此刻,一腔酸楚自不待言。他突然想背一下这个就要跟了别人远走的儿子。耿光大大惑不解,又有点慌乱,躲闪着说什么也不愿意。
耿福山抚摸着儿子光头上生出的硬发茬,夸奖说:“光大,你为咱们家立了一大功,咱们家因为你,你三爹就有救了。你了不起啊。”又叮嘱说:“光大,你已经是大娃娃了,懂事了,也能照顾自己了。以后要好好跟着这两个蒙人,爹妈不在跟前,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你要听他们的话,等爹把你三爹救出来后,就会去找你的。”受了夸奖,有了期盼,耿光大咧嘴笑了。
晚上,耿福山背着那个羊皮筒子回到家里,对家人只说羊全卖了,娃人家留下先跟着赶一段时间的羊就回来了。耿仇氏虽然心疑,又只能相信丈夫的话。
耿老爷子先是听说儿子要卖田亩,又听说把一坡羊全卖了,联想到多年的积蓄都要孝敬那些千刀万剐的土匪,心就疼得一阵阵发揪。他把四儿叫到屋里,开口就骂:“我把你个败家子,你把羊和地都卖了,你是不准备过日子了。那土匪的话你也能相信,你个败家子,把我的银洋和田亩都给我收回来,人咱们不赎了,是活是死由他去。”
耿老爷子越骂越气,就失了道理,改口骂被绑架的三儿,说他不好好在镇上教他的书,跑回来不知道是干甚呢!自己找这麻烦,让一家人因为他不得安宁。骂到后来,更说三儿是个没骨气的种,土匪一押就跟着人家走了。说他爱跟着人家走,就让他走去哇,家里人管他做甚。
耿老爷子人上了年纪,足足骂了两个时辰,天气又热,一时胸口堵的上不来气,一头栽倒在院子里。躲在周围不敢吱声的儿女孙子急忙扶他到屋里的炕上躺下,喂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耿老爷子打翻了水碗,又开始了疯骂,到了晚上连饭也不吃了,睡梦中就昏头昏脑说开了胡话,身子还不停地抽搐。
耿福山到沟底请了老中医白保胜过来给老爹诊病,知道老爷子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痰火上升,没啥大碍,吃上几副中药,将歇几日自会没事。
耿福山让大哥和大儿护理老爹,自己头重脚轻回到家里,想到赎人的银两凑足了,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不由的悲从中来,把一窝子娃全骂到窑外,自个儿撕心裂肺干嚎起来。耿仇氏大气不敢出,在屋子地上走来走去,想劝一劝男人,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也坐在炕沿上抹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