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日头暖暖,槐花满枝,隔壁家的桑树长得肆意,枝杈伸出来了好多,给这边的院子里添了些许拥簇的绿意。
云知意一家刚搬进这栋房子不久,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邻居自然不相熟。只是傍晚在院子里悠闲喝茶时,听见隔壁似乎有响动,紧接着便看到一条大黄狗在门前冲他叫得凶猛,爪子使劲扒拉着门。
云知意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有些摸不清。
大黄狗见他没反应,垂头嗯哼两声,着急地在原地徘徊,又朝隔壁望了望,再去看看男人,那迫切的目光里似乎带着恳求。
经过调教的动物是听得懂人话的,云知意试探地问:“你要我去隔壁看看?”
大黄狗看了过来,又哼哼了两声,然后不见了踪影。云知意抬脚走到门口,打开铁门,大黄狗摇着尾巴匆匆过来,将他领进门。
这栋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屋顶花草横生,门前石板青苔遍地。院子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晕在地上不省人事,大黄狗急得团团转……云知意让女儿叫了急救车,一起将老人送到医院。
一番检查后,医生诊断老人得了肺癌,晚期,癌细胞早已经扩散,医生判言最多只能再看半年光景。
医疗并不算发达的条件下,面对疾病,人总有着束手无策的共情能力和悲悯的情绪波动。
老太太醒过来后,不谙世事般地笑着问云知意:“小伙子你是谁呀,我怎么了……"
云知意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故作轻松地说:“姨,我是隔壁新搬来的。您低血糖晕过去了,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要好好休息。”
老太太点点头,“哦”了两声,又朝他说:“好孩子,谢谢你啊!”
“小事。"云知意咧嘴笑了笑,问:“姨,您家人呢?”
说到此处,老太太摇了摇头,陷入了沉默。云知意猜想这位独居老人或许孑然一身,身边作伴的可能也就那条可能看起来如同凶煞的大黄狗。
老太太第二天便提出出院,医生考虑到病情已经无可挽回,与其呆在冷冰冰的单人房里,还不如回到熟悉的烟火地,说不定在这人间的日子还能待长一些。
回到那一方小院里,云知意常过去看望,得知她姓许,便称她为许姨。她大多时都是看着那棵桑树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在回忆她的大半生,也或许是在回忆某个人。
云知意端着女儿调好的槐花拌,看了眼许姨脚边酣酣入睡的大黄狗,抬脚进了门。她像往常一样发着呆,听见脚步声靠近,也未去看来人,目光执着地望着那桑树,喃喃自语:“你说,我能不能等到这桑树开花结果?”
云知意眉头微皱。
最怕的就是,云淡风轻的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但其实她自己什么都知道。可笑自己的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呢?
他抬眼,望了望那棵古老的桑树,心中微微泛起了酸,闷声说:“会的。”
一缕春风吹过,树叶摆起了弧度,许姨又说:“那我,能不能等到他来?见他最后一面……”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渐小的声音湮灭喉中。出于礼貌,云知意没去追问,可他明显感觉到她神色中露出的忧伤。
他将冒着香味的槐花拌放到了桌上,大黄狗巡味醒来,许姨看了看它,向云知意介绍道:“它叫阿棉。”
……
云知意年轻时在报社工作,总喜欢去聆听别人的故事,仿佛透过那些不轻不重的话语能看见别人走过的岁月,或饱经风霜、或异彩纷呈。
与许姨相识有些时日后,他见她笑得最欢的一次,是因为手中紧握的一张黑白双人相片,看样子像是那个年代的结婚照。他注意到照片底端还有行小字,只是时间太久,照片磨花了边,那行小字也看不太清。
但他知道,那是这位八旬老人的故事。
她嘴巴咧开,布满皱纹的脸颊连起了褶子,沧桑的眼弯成了一条缝儿,那缝里盈满了幸福的光亮,她用侃谈的语气说起了故事。
“我先生姓沈,大我十岁,待我极好。”
正文:
1
民国八年冬,大雪纷飞的四九城北巷口,女孩脸蛋通红,破旧的棉袄打了好几个显眼的补丁,裤子单薄,布鞋缝缝补补了不知多少遍,鞋沿与鞋面交错的针线密得不成样。她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在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黄包车匆匆在她面前刹住,车上坐着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头上戴着棉绒礼帽,身旁放着一个箱子。他转过头来,眉宇轩昂,面容冷冽而俊俏,眯眼打量起了女孩上方的满靶子糖葫芦。
天气实在太冷,连带着女孩拉生意的口吻都多了几丝颤意,声音柔柔得像怯:“大哥哥……要糖葫芦吗?”
男人目光移下,看了眼女孩瑟瑟发抖的身体和不谙世事的眼,淡淡地说:“要两根。”
女孩欣喜极了,发颤的双手仿佛寒意减半,忙从草靶子上撤下两根糖葫芦递给男人,而男人不紧不慢地从身上掏出几个钱币。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物,黄包车夫见事成,拉起车柄不及待地喊了声“爷,走喽”,那男人真就这样消失在了漫天的雪里。
这是许晚桑与沈廷风的初次见面。
来时匆匆,走亦匆匆,而她,一直原地等。
……
那位不知名的客人隔三差五来光顾她的生意,每次只买两根糖葫芦,买完便走,从不多话。
许晚桑猜想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定是成了亲,拿糖葫芦哄家里小娘子的。毕竟,她是从未见过有男人喜欢吃这种甜掉牙酸要命的零嘴。
她母亲去世得早,如今父亲的烟瘾越来越大,每日经过父亲的间房时,常能看到一个留着辫子穿着邋遢满是胡须的老汉坐在炕上,在烟雾里呛得咳嗽,有时又睡死过去。
今日,父亲格外有神地盯着门口那道瘦小的身影,不知因为什么,眯眼笑了起来,许晚桑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笑声不由有些惶惶。
“丫头,如意楼招女,名单上我写了你名字,你要享福了…"父亲仰头,哈哈朝天笑着。
许晚桑扑通一声跪地,眼泪直流,拉着老汉的裤腿说:“爹,我不要!我想陪在你身边…”
她年龄虽小,却听巷子里的人说起过不少如意楼的风月事。那种妓场,是要签卖身契的,进去再出来难比登天。
她宁愿冻死在三尺雪地里,也不想让一个个陌生男人脏了自己身子。
老汉面色沉下,眉头一横,拿起桌上的烟斗朝女孩手上砸去,脚狠狠一蹬,女孩被踹开,他骂骂咧咧道:“臭丫头,我养你有什么用!你个败家的!家里都吃不上饭了还整天不知道死哪去,你倒是去勾搭个有钱人家啊!他奶奶的……”
许晚桑在角落里抽着鼻子哽咽,老汉骂声戛然而止,眸中精光一闪,起身下炕,在一堆破烂里翻来翻去找了根粗绳。
转身一看,女孩早不见了踪影,他斥骂一声,气急败坏地拎着麻绳跑出去。
许晚桑哭着跑了很久,她没想到父亲竟真的将她视作钱财的筹码。
“他奶奶的!臭丫头…"后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她跑啊跑,忽然一个踉跄让她摔倒在地。老汉面色大喜地追了上来,逮着女孩就抄起麻绳卯足了劲儿打,女孩紧紧抱头蹲在雪地里发抖,粗大的麻绳一声声地打在单薄的裤腿下。
老汉骂着猛然回过神来:这丫头要是被他打伤了,如意楼看不上,那岂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他撒下手,朝女孩踹了一脚,心里的火气才勉强消退下去,又拎起绳子一通折腾地将女孩死死绑住,准备往回拖时被一道冷声叫住。
他转过身看那黄包车上戴着礼帽面容矜冷的年轻男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心下一想,顿时好言相对:“公子,您有何事?”
“人,我要了。"男人沉声道,双眼微阖,冷冽的面容不言苟笑,无端的压迫感硬是将老汉定在了原地。
他用五个大洋买下许晚桑,老汉拿着钱喜笑颜开,临走前还不忘给女孩松了绳子,交代说:“入了府好好办事,把人伺候好了有你享福的……"
许晚桑看着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眼里只有手中几块拇指大的银圆,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让她忍不住哭。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人性的冷漠,是当今世道。
她坐在雪地里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嚎陶大哭,北风一吹,又缓缓下起了雪。车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径自将裤腿往上褪,只一眼便看到白皙的皮肤上红痕交杂,颜色渐深。
许晚桑忙将脚挪开,拉下裤腿盖住伤痕,一抽一抽地哽咽道:“大哥哥……我娘说女孩子的脚不能给男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