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1944—1945（第三十一章）又名《袍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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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顺着我的指缝渗入我的眼睛，刺得我眼球生疼。我猛地坐起，这才惊觉自已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自战争开始便再没睡这么舒服过。抄过枪，这才反应过来余亦飞至现在依旧未归。我开始犹豫是否要回去报信。

      身边传来簌簌的响声，我警觉地将枪上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偷了过去。

      一个比井口大不了多少的深坑，到了深不见底的程度，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响声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从洞口里爬了出来，噗地一声，一个被黄土沙石埋汰得活像个山魈的人影钻了出来，一边往外爬，一边从嘴里往外吐土，往地上啐了好几口才算唾干净。我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快把自己变成了泥阿福的余亦飞。他已经没得长枪了，手里举了支打到空仓挂机的手枪，全身上下到处都有因为各种原因而挂上的彩。脸被灰尘弄得只剩下眼白与牙白。他看着我，沙哑着嗓音。

      余亦飞：“快……走……”

      话刚说完他就倒了，眼皮重重地堕下，双膝一软跪倒在我面前，然后便昏了过去。

      我把他拖离那个洞口，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了日语的怪叫声。

      “中国鬼！那边！”（日语）

      我甩开腿脚，拖着要死不活的余亦飞加速飞奔，三八枪噼叽啾的枪声自侧后方传来，零星的攒射打在我的脚下，我只管顾头不顾腚地狂奔。

      我最终停了下来。日军的追击很有限——任何一个战争油子都不会干出单枪匹马深入虎穴的这种蠢事。中国人不会，日本人更不会。他们忙着回去理清这混乱的状况。我把余亦飞拖到了我栖身的窝棚里，将满满一碗冷水泼到他脸上，随着被呛到的咳嗽声，人醒了。

      醒来了他便终究茫然，茫然地望着这个仿佛是新生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变得陌生。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苍老。是的，无论我们之前是否相同。战争最后总可以把我们变成同类。我们曾经也许鲜活，可最后也会变得像干巴巴的树皮：干瘪，苍老，没有希望，更没有失望。无所谓活着，无所谓死去。我们还是杀死了自己，把自己搅和成一滩泥浆，与无数滩泥浆混在一起，纠缠搅拌，捏成一个个一模一样的，生如夏花追求绚烂，可最终只能向死而生的烂人。如果天下太平了，我是否还能活回原来的自己呢？我想。

      余亦飞终于肯抬起他那尊贵的眼皮瞅我，然后生挤出一个比死还难看的笑容。那绝对是崩溃的先兆。所以他很应景地开始哭，把头埋到双膝中，哭得洋洋洒洒像死了爹一样壮烈，那过于惨烈的嚎啕让我感觉耳膜都快被震碎了。

      我：“劳烦您能不能别哭的像死了亲爹似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一边抽噎一边反驳：“我爹早死啦，他一个人把我们家三兄弟拉扯大，不容易。上海被日寇占了以后，那天他去单位上班，就从江沿上走过去。一日本水兵就想试试新来的手提机关枪，照着他就是一梭子……看到的人都说人都打烂啦！尸体都掉进黄浦江里冲个没影啦！那狗日的水兵的还在笑……人就这么没了。就因为这个我才从的军，去了军官训练团。本来出来了就是尉官。我是为了快点来前线自愿降的职。都说远征军这边杀鬼子杀得很猛。我才想办法来了缅甸。再后来就遇到了你们，缅甸是我来的第一个战场。上了战场我才第一次对活物开了枪…………我只是想做有意义的事。军人之命，与国同殇。可那不妨碍我们这些炮灰做得稍微好一点。知道吗，我有时候特羡慕你，至少你干的每件事情都很干净，而我无论干什么都像是在赎罪！我总是他妈做错……”

      他已经说得语无伦次了，可他仍然要接着说。

      “可现在这仗打不下去了，这仗打下去我们都会死！死得毫无价值！日军布好了天罗地网等岳鹏卿这个和日军一样一根筋的傻帽。他自以海纳百川的该死的小肚鸡肠……他迟早会让我们冲上去的，对着日军的子弹炮火冲锋直至一兵一卒！他倾尽所有也要和日军干到底。卧薪尝胆害了他！他是个战争疯子！这个该死的疯子完全不把丘八的命当命，我们的命在他眼里就是一串数字！这会是白送死！七年多的仗打下来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日寇来犯，我们却在用自己人的血肉铸造长城！岳鹏卿在我们面前的怜悯与可怜都是他妈装的！不拿命当命就等同流血牺牲！可人命没那么贱！活着很贵！那是我们的奢侈。我们只求活着！活着不好吗？如果中国人都死完了那胜利又有个屁的意义！我们都很年轻，可那不意味着我们要拿着自己受之父母的身体去送死！我现在就去跟岳鹏卿讲，我要请求带着这些死剩下的同袍们撤！撒丫子跑，有多远跑多远，跑到哪算哪！如果那个花岗岩脑袋他妈不同意就我们几个老相识的跑路，搞几套老百姓衣服，脱了这身遭老瘟的军装有多远滚多远，反正别留这等死！人命不是那么拿来糟践的！”

      我：“你大爷到底看到了个啥？说啊！你他妈吓到我了！少说疯话……”

      余亦飞：“日军……真看得起我们。明明有兵力与补给上的绝对优势，可还得了便宜卖乖……他们一定希望把伤亡降到最低……其实他们也没那么死脑筋……他们犯不着去撞穷寇莫追的忌讳。他们大兴土木的本事与效率实在令我方惭愧……”

      话说到这份上是个兵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事实上我也被日军疯狂的举动所震撼。